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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樓的藤椅》

Updated: Sep 4, 2022

「要過年了。」


牌樓下,阿福老伯翹著人字托已經掉落在地上的右腿,左手還順便摳了一下大腳趾。


每到中午這個時間,他就會把兩張擁有幾十年歷史的藤椅從家裏搬到人來人往的騎樓,讓自己的屁股深深地陷入其中,沈澱在這個已經改變到面目全非的老區中。


他今年七十七歲,即將邁入七十八歲,每當跟路人聊天的時候,都說自己四十九。


「七七四十九啦!」


這種幽默感,真是……不過,看到路人先一臉錯愕的樣子,我還是會笑出來。


每每看到一頭銀白發,滿額頭歲月刻痕的他坐看著繁忙人群,歲月流逝,我都會很自以為是,自找麻煩地對他產生憐憫心。


我猜他也許正在找尋安全感。


他一定強烈地感到這個逐漸發展,逐漸商業化的老街正在淘汰他。那幾十年的記憶被無情的時代一口一口吞噬,無奈地只能在他漸漸弱化的腦袋裏,像一張泛黃的照片慢慢被時光洗滌,化成一張白紙。


或者,他在回憶過去,努力回味著小時候的他在這個騎樓做過的一些蠢事,被媽媽追打時腎上腺素飆升的畫面,和心愛的女孩在談情說愛的哪個角落,戒嚴時期人人自危的空氣,經濟起飛後朝氣蓬勃的氣息……


嗯,回憶過去。


這樣比較浪漫,我選擇相信這個。


「來!坐!」


他伸手拍拍另一張早就為別人準備好的藤椅,用他沙啞的聲音說。


「過年了啦。」


他等我坐下調好坐姿才開始說。


隔壁中午開始營業的酒家已經開始坐了幾個看樣子像遊客的老外。


「嗯,要過年了。」我點頭。


「安怎?有比較好嗎?」他瞄我一眼。


「嘛是安捏,差不多啦。」我搔搔鬢發,含糊其辭。這是他的開場白,不需要太認真。


「你有去看阿華嗎?」他看著我手中握著的相機。「今仔日這麽早就出來照相了?」


「哦。是比較早。」我雙腳伸直打了個哈欠,「阿華很好,很多小孩都在它那裏玩。你沒去看它哦?」


「有啊,他現在布置得好好看,紅紅的,非常有過年的氣氛。」他說。


阿華就是我們老區的百年老樹。關於這個名字的起源,長話短說就是,前幾年有段時間馬來西亞煙霾問題非常嚴重,罕見波及了東海岸,一個為這棵老樹起名為阿華的神秘長發邋遢老人當眾拉我到媽祖廟求雨,把整個老區搞得雞飛狗跳。


從此,所有人都叫這棵老樹阿華。


後來,政府把這裏大片的百年老屋都收起來大興土木,搞商業化建設,阿華卻偏偏留了下來,而且周圍還蓋起了供人乘涼的石椅。


從那之後,在地人對阿華更是尊敬有加,甚至有的人開始為之染上一層迷信色彩,把願望和信念註入那棵百年老樹,有拜有保庇。


現在阿華不寂寞了,周圍時常有男女老幼陪伴,百年老樹成了老區的熱點,那個帶我去媽祖廟求雨的邋遢老人卻不見了。


我被邋遢老人強行捉去求雨當天,阿福伯也在人群裏頭,後來因為常常來這裏拍照的關系,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另一張藤椅的常客。


「過年了,阿華也跟著過年。」他説。


「嗯。」我們又陷入一片寧靜。


隔壁的老外大中午的開始喝起了黑啤酒。


「每一年都是一樣啦。一年又一年。」他摳摳腳趾,深深地陷入藤椅裏。


「你後生(閩南語:兒子)什麽時陣回來?」我問。


「三十早上回來,初二就回去新加坡了。」


阿福伯極少提起他的子女們,我只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兩人都結婚生孩子了,不住在這裏。阿福伯的妻子過世了,我沒看過她,打從我認識他以來,阿福伯就是一個人在過生活。


「你沒跟他回去?」


「不要啦,新加坡沒有這裏好啦。」


「但是有人照顧你啊。」


「免啦!免去給他麻煩啦,我這裏過得好好的,去那邊很煩啦。」


「……恁查某仔呢?」


「過年帶孩子出國玩啦。」


「……」


沈默無可避免的炸開來。


「I did not hit her, it is not true, its bull shit, I did not hit her, I did not! 」隔壁喝酒的老外突然對著他的朋友大聲亂叫。


「Oh,Hi Hock!」大叫的老外和我們好奇的眼神對視,阿福伯向他點個頭。

我看著阿福伯。又認識新朋友了哦。


「你今仔日去拍什麽?」阿福伯問。


「無什麽特別。啊,就走走拍拍啊。」


街拍這種東西,要向他解釋會浪費我很多力氣,所以算了……


「去拍多一點啦,再過幾天他們又要佈置門口,你再來拍。」阿福伯拍拍腦袋,嘆了一口氣又開始嘟囔:「不知道今年會佈置得怎麽樣,越佈置越不像樣。」


「哦。」我點點頭。


「過年啊……」他又說。


對面騎樓的小孩拿著羽毛球拍過馬路,帶頭戴眼鏡的胖子揮一揮拍子讓車子慢下來。這些孩子真奇怪,明明對面就可以玩,偏偏就是喜歡過馬路來這裏打羽毛球。


「你們先開球!」胖子推一推眼鏡,把球丟出去。


我們看著小孩們笨拙的球技,越看越入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


「好啦,我先走。」我站起來,打算去阿華那邊看看順便照相。


「嗯……奇怪,怎麽會沒下雨……」阿福伯喃喃自語。


「對哦!沒下雨耶!」我猛然想起,轉過頭來瞪著阿福伯。


每年春節前,東海岸這裏都會先下一陣一陣的小雨,空氣涼涼的,就像「春風它吻上了我的臉」那首歌裏唱的。小時候大年初一,一大早起床穿著睡衣坐在客廳等阿嬤煮面線,大門吹進來的就是這種涼風,還夾帶著阿公祭天的檀香味。


過年季節的春風就是涼涼的。


人來人往的騎樓。


「過年就是要下雨啊。」阿福伯看著我,激動地說。


「再過幾天吧。」我說,語氣感覺好像在安慰著他。


確實,過年前沒有下雨確實讓人困擾。


「我先走。」看他不說話,我說。


「嗯,你要多拍一點啦,幾年後又不一樣了。」他點頭,語重心長地叮囑。


「哦。」我點點頭。


「奇怪,過年就是要下雨啊……」我耳後繼續傳來他沙啞的碎碎念。


那張空著的藤椅,很快就會被別人坐下去。


21.4.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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