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日子一天天過
- daniel wee
- Feb 21, 2020
- 32 min read
Updated: Aug 8, 2021
第一章:日子一天天過
《1》
一年一度無可避免的東北季候風又來了,涼風漸吹漸大,打開的車門都被它無理地狠狠蓋上。
「繞遍郊區,見到黝黑的臉,終究回到啟程的地
。穿過鬧區,見到緊握的拳,終究回到啟程的地。」
車窗外的天空是沈重的鉛灰色,我跟著無妄合作社惆悵的旋律哼著。馬路濕濕的,天空卻不下雨,潮濕的空氣很容易讓人心情不好,很容易讓人打哈欠,很容易讓人懷疑自己為什麼是在工作而不是裹在被窩裡,很容易⋯⋯讓屍體長霉菌!
藍玉!我把他忘了!
距離最後一次上去看他也應該差不多有三四個月了吧?而最後一次把他放出來也應該有差不多一年了。
幹,怎可以忘了?
隔了那麼長時間,確實應該把帶他出來,讓他看看這變得更加瘋狂了的世界。自己天天風吹雨淋,頭腦都快積水了,更何況一個?只?具?住在樓上後尾角落,那無人問津的小房間裡的殭屍。
呀⋯⋯
木門一開,房裡部分東西一瞬間曝露在陽光與門框製造出來的光明幾何形里。
包括藍玉在內。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張快爛掉的老籐椅上,陪伴著他的是四面牆和一扇小門。
「欸。」我點頭,「還好嗎?」
「斯⋯⋯」他張嘴,一股好像死老鼠、垃圾和大便攪在一起然後加了超多大蒜,老姜與火藥的味道,像時速三百公里的火車一樣向我撞來。
好久不見的臭味。
藍玉看著我,我從他無神的雙眼看到了類似眼淚的東西。我眼睛濕濕的,相信他也看到。但他絕對不會想到的是,這兩行從眼角流往下巴的眼淚,除了帶著內疚與反思,也參雜了被臭味摧毀的尊嚴。
「總算啊⋯⋯」他聲音沙啞,時而有氣無音,看來是很久沒有說話。
一見他張嘴,我用神一般的反應急忙屏氣。還好我及時過來探望他,讓他有機會開開桑,不然到時又要用鋁棒在他的脖子四面各來個全壘打。
我猜藍玉生活⋯⋯其實也不能說是生活,畢竟他已經死了好久。我猜藍玉住在樓上已經至少超過十年,因為我在這家公司上班已有十年,而跟據藍玉的描述,他回憶當中在這座樓所發生事蹟,並沒有和我的記憶重疊。
死了那麼久,又不死不活那麼久,沒有時間感一點也不意外。我曾經多次問過他這個問題,但在他大腦嚴重當機後,我也再沒有去逼他給我一個答案。把他逼瘋逼壞,少了一個無聊時找聊天的古董,會讓我覺得生活很空虛。
反正,有他在總比沒有他在好。
我發現藍玉是兩年前的事。那是2017年雙十一購物節後,大約12、13號其中一天的半夜。
我還記得那時音響也正播著無妄合作社剛推出的新歌《開店歌》,大家用歌聲苦中作樂,熬夜趕著出雙十一的訂單。我把塞滿一樓的包裹送到二樓去,為即將變得更加凌亂的一樓騰出一點空間。若沒記錯的話,上去第二遍的時候,我遇見了他。當時,我猛然強烈感覺到背脊涼涼的,涼意從頸項流到腳跟在從腳跟竄到肛門去,伴隨著强烈想漏屎的感覺。
恐懼,我非常清楚那種感覺。莫名其妙的恐懼。
「世上沒有鬼,就算世上有鬼也不可能被我看到,因為我做人光明正大,不偷不搶更沒有隨地大小便,而且還曾經扶老婆婆過馬路,幫弟弟寫過功課⋯⋯」我數著自己曾對社會做出的貢獻,拿了包裹硬著頭皮再上去。
放好包裹,下樓的那瞬間,在轉角上三樓的那個地方我差點撞到了藍玉。
媽的,他那張藍色的臉貼得跟我好近!就鼻子差點碰到鼻子的距離!
嚇一大跳,我往後一退,身體本能地一拳揮出去!
「斯⋯⋯」
拳頭還沒撞到他下巴,我整個人就差點昏倒,那個已經在上面形容過一遍,從此以後不會再提起的味道像炸彈一樣炸開來,超載了我的中樞神經。
再見了世界。
我癱坐在地板上,慶幸沒有滾下樓梯,眼淚卻不聽話的一直流。我自認不是以一個很堅強的男人,但被臭哭我還是頭一回,而且我也不怕讓人知道。
應該太累了,出現幻覺了。
淚水中,我依稀看到了前面這個東西一身與電影裡一模一樣的清朝官服,藍色的臉掛著看起來還不錯的白鬍子。
「斯⋯⋯」豐富的創傷經歷啟動本能反應,我趕快屏氣。
他看著我好幾秒,然後走上三樓,沒入黑暗於之中。
哈哈。想到自己的樣子一定狼狽爆了,我忍不住地笑了出來,然後我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氣。
沒有臭味。
心肺功能正常。
沒有一點死掉的感覺。
我邊吸氣邊笑,吸得越深,笑得更奔放,真是太好笑了!
「發神經啊?」我回到一樓時,大家的反應絲毫不出我所料,不過我還是選擇把我的經歷說出來。
「我在二樓看到殭屍,像那個林正英電影裡面的那樣,藍色的。」我說,語氣中也沒帶什麽情緒。大家聽了隨便笑笑,我也跟著笑笑,然后空氣就被陳綺貞的音樂給淹沒。
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我知道,剛剛所發生的不是幻覺,因爲那個味道⋯⋯所以,我決定把他找出來。當然,那是在天亮,手握著一支鋁棒的前提下才會去做的事。
这座老旧的三楼建筑,除了底层是店以外,其他三层都是三房一厅格局的房子。这些房子现在都已被改来成为办公用了,只有三楼的样貌原封不动,用来存储一些没用的杂物。
进入三楼,就是客厅,两间房就在右边。左边有一道上锁的剪刀門。打开门后就是一道长长的,只能容下一人走动的走廊,剩余的那个小房就在这走廊的右边。走廊的左边就只有一道高度及腰的围墙,围墙以后就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天空,隔壁楼的墙壁还有公司后面住宅区的景色,越过围墙就可以在三秒内自由落體到达一楼的屋顶。老舊式的建筑講究通风和采光,虽然我不是建筑學家,但我管这尴尬怪异的格局叫做天井。走廊尾端就是逃生用的旋螺式石梯,石梯旁是浴室和卫生间。
虽然我在这里上班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但几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三楼后面的这个部分,公司里的人也是。那通往后面的門鎖鑰匙,也是我在办公室杂物箱里的不明鑰匙群中大把大把抓。
當我在瞪著眼前的鑰匙發呆時,閒著沒事做的右手一不小心用力就把鎖頭扯開了!
對呀!如果他真的住在裡邊,那豈不是被鎖住了,又怎麼可以隨意走動,到樓下來嚇得我差點死掉呢?我不禁佩服自己的低智商。
原來,問題就出在這看起來似鎖非鎖的舊鎖頭上。智商低歸低,我的直覺卻不是一般地強。听之前的員工說這裡似乎鬧鬼,看来一点也没错,因为我在三樓走廊的那個小房間里,找到了他。
和林正英的電影裏的刻板形象完全相反,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藤椅上呆呆地看氣窗外的天空,並沒有像電影演的那樣雙手直伸,跳跳跳來咬我脖子。
那個百葉式的氣窗小小的,藍色的天空也就好幾個小小的藍色線條。藍玉就是一個穿著清代官服的白鬍子老人,只不過臉是藍色的而已。他好像知道我會來,或者他完全不鳥誰會來的一副樣子,慢慢地轉過頭看著我,像一個生滿了鏽的風向標一樣,卡卡地,非常吃力。
還沒等他開口跟我Say Hello時,我從後面的褲子口袋拿出了滴露消毒噴霧,而且還是我最喜歡的藍色款式,開始往他身上噴,白色的鬍子在強大氣壓的變化下無助的飄著。
噴了差不多半瓶,我停下來看著他,他毫無反應地看著我,然後我就繼續噴,差不多五分鐘,一直到噴完為止。
我們對望著,空中飄著濃濃的酒精味。
少了噴霧聲的世界是寧靜的。
百葉窗外,一隻麻雀啄了一下玻璃鏡,然後飛去。
「你好。」我說。雖然我剛剛的所作所為非常大膽,甚至我自認我瘋了,但心裏還是有點怕怕。
希望我的直覺是對的。
「啊⋯⋯」見他張嘴,我立馬屏氣然後慢慢呼吸。
沒有臭味。
「耶⋯⋯」他張嘴似乎想說話,並沒有想傷害我的意思,看來我這個賭注下對了。
看過電影的都知道,我手上的鋁棒在殭屍面前很大可能性只是個裝飾,但我的直覺又告訴我,他老老的看起來和藹可親,生前應該不是十惡不赦之徒,應該明白我的來意。我當然不是一個不要命的人,從小到大一直是生命很美好這個道理的實踐者,但想要知道這具鬼才知道的千年古屍的來歷,又怕被他的口臭臭死,我確實天人交戰了很久。
終究,我選擇鋌而走險,人生不就是很多試圖理性化的小賭局而組成的大賭局嗎?
「呃呃啊啊⋯⋯」藍玉指著自己的喉結,「啊啊啊啊⋯⋯咳咳⋯」
是要我去拍他的背嗎?
我愣著繼續看他辛苦作嘔的模樣好久,突然靈光一現,我揮起了手中的鋁棒。
啪!鋁棒在他右邊脖子重重落下!
「啊!咋咋⋯⋯」藍玉指著毫無凹陷的脖子,點點頭。
「啦,咋啦。」他指著自己的脖子,看來是要我繼續,殭屍很耐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手起棒落我又是狠狠一擊。
「勾啦勾啦⋯⋯」藍玉張開大嘴,瞪著大眼搗蒜般點頭。既然他這麼熱情,我也非常不好意思,又一個全壘打出去。
「啊啊啊啊⋯⋯」
就這樣,藍玉一直原地打轉讓我從不同角度揮棒,動作順暢一點也不僵硬。我每一個全壘打出去,藍玉就哇哇亂叫,過程中他還吐出了好幾隻蟑螂,一直到後來我漸漸聽得懂他的人話為止。
打了大概五分鐘,我滿頭大汗,虎口發麻,雙手酸痛。
「可以了吧⋯⋯」累得喘不過氣來,還好藍玉已經沒味道,不然我可能會缺氧死掉。
「口以了。咳咳⋯⋯多蝦。」看著藍玉睜著大眼咳嗽的畫面,我猶如身處超現實的夢境。
好的,我們可以溝通了。
藍玉抬起頭來,看著小小百葉窗外的藍天白雲,時間把他帶到了鬼才知道的過去。
藍玉說他的姓林名禎芳(真方?),字祥儒(裕?),乾隆不知道什麼年出生⋯⋯
其實聽他說話很辛苦,不知道是他死太久,舌頭沒有什麼活動度,還是古人的口音很重,基本上他的話幾乎四分之一我都是靠猜的。好在他說話的速度不快,不然我真的可以繼續把他關在房間裡,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他說他是胡建張揪凌西人。
前面的福建漳州我聽得懂,後面的凌西人我就不知道了。
嗯,福建漳州,很好,算是我祖上的同鄉,雖然我說的漳州話已經有點本土化,和兩三百年前的漳州話有一定程度上的差異,但應該聽得懂八九。我把自己邏輯思維調到閩南話的發音模式,打開手機開始谷歌。
凌西⋯⋯龍溪縣!他是龍溪縣人。媽的!他說的普通話又不普通話,漳州話又不漳州話,聼他説話不止要耐心,更需要技巧。
現在龍溪縣已經沒有了,與海澄縣合併成了龍海市,維基百科上寫的。這件事情我先不跟他說,繼續聽他鬼扯。
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故事。
他說他是嘎king(嘉慶)不知道什麼年進士,曾擔任零張虎同珠(臨江府同知),退休回老鄉,又被召進京當hieng坡訴郎(刑部侍郎),然後在進京的路上病死。
我一邊聽他說,一邊用猜的去谷歌,把這具古屍的來龍去脈慢慢給拼起來。還好我有閱讀歷史的習慣,這些歷史名詞加上他那差點讓我崩潰的口音誰他媽聽得懂啊?我上網研究一下侍郎是幾品官,頂戴如何,官服上繡什麼動物。
我拿起手機對著他舊到有點走樣的穿著比對一下,除了他胸前繡的那隻看起來比較像鳥的雞有點差不多以外,他身上的其他配件都似是而非。
算了。
閱讀歷史故事很容易,研究文物那就算了,下輩子也輪不到我。
「你欲死的時陣穿這件?」我指著他的補服。也許被他奇怪的口音影響,我的發音也變得怪怪的。
他搖頭。
記住,他搖頭的時候是瞪著眼的,從我們相識開始,他一直都是瞪著眼的,因為他只能瞪眼。那對眼睛睜得大大的都不會眨,看得我自己眼淚都流了出來。我想,是不是像他的嗓子一樣,如果我用棒子給他的眼皮各來個全壘打,不知道他會不會恢復眨眼的本事。
還是算了,如果眼球破了,那豈不是⋯⋯想到這裡我突然要吐。
即使我知道藍玉姓林,也知道歷史上有一個名人叫藍玉,但我還是叫他藍玉,因為他的臉實在太藍,而且還參雜綠色,我第一印象想到的就是藍與玉兩個字。
我問藍玉他是怎麼到這裡的,他說他死的時候應該有七十二⋯⋯我快速心算一下,他中進士的時候差不多應該三十多歲。也就是說,在科舉制度猛人輩出的時代中,他其實可以算是放牛班的學生,成績不算很好。
回到正題,藍玉在去京城的路上給提啊⋯⋯
「給提啊?」
「給,提啊。」藍玉指著牙齒說。
「牙痛!」好端端地怎麼突然來句閩南語。
藍玉在上京的路上牙痛不止,發高燒加上吐下瀉才死的。
「牙痛?牙痛會死人嗎?」我不禁問。藍玉呆呆的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想必他內心對我的疑問一定很賭爛。
「痛,已久。」藍玉說。
嗯嗯,牙痛而死,死後成為殭屍。爛,太爛了。這種殭屍聽起來太不恐怖了,人家電影裡的殭屍都是靠牙齒咬人吸血,有蛀牙的殭屍到底是怎樣?
而且還烙賽到死,真是太爛了。
牙痛和烙賽到死的殭屍⋯⋯
怎麼跟我認知的不一樣。我的頭腦很亂。
「現在還痛嗎?」
藍玉搖頭,然後接著說。
他說他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這裡的海灘上,發現處境怪異,自己還是這個奇怪模樣,心裡很害怕。
心裏卻感到害怕?對不起,我無法接受他的說法,他這樣面無表情,雙眼睜得與月圓無異,害怕的應該是看到他的人吧。
他說他以為他到了地獄,自己身上的官服確實是自己的,發現他的居民起初以為他是開玩笑的,都覺得很好玩,後來開始把排擠他,把他趕出了村莊,從那以後他孤零零地一個殭屍到處流浪。
「你一直都在穿這件?」我指著他身上的古董官服,重複差不多同樣的問題。
他點頭,瞪眼點頭。
「他們為什麼不喜歡你?」其實不問我也知道答案,只是我比較好奇為什麼沒有人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焚燒,或者像電影裡被一把木劍插在心臟裡那樣。
「⋯⋯」他瞪著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繼續說。」算了,不逼他。
「⋯⋯」他還是瞪著我。
「你按怎(閩:怎麼樣)會來到這裡。」我幫他思緒導向。
他說不知道顛沛流離了多久,就找到了這棟樓。這裡的三樓空著很久所以他就住了下來。
厲害,還會上樓梯,而且還沒被人發現,完全顛覆了人類對殭屍的印象。
「這鎖頭你怎麼打開的?」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藍玉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道門就被人鎖上。發覺自己被鎖,藍玉很不舒服,很不爽,所以他從剪刀門的空隙伸手去捉住鎖頭,大力扯幾下,鎖頭就彈出來了,從此就再也鎖不上去。
畢竟自己不是開鎖專家,這種鬼扯的暴力故事,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聽一下,相信與否,對我沒有任何好處。藍玉又說,一直以來他有過想離開這裏的想法,但轉念一想,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所以這他就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你又爲什麽出來了?你知不知這樣會嚇死人?」我憤憤地說,那晚的經歷始終耿耿於懷。
藍玉說,他在這裏那麽久鮮少感到夜晚如此吵鬧,所以下樓一探究竟時就被我撞見了。
「歹勢(閩:不好意思)。」藍玉說。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年嗎?」我天真問,殊不知自己即將面臨一個大難題。
他搖頭。想必他的時間觀念還是停留在兩百多年前的道光年間,我不知道古人是怎麼計時的,所以,唉⋯⋯還是算了,是時候換話題了,硬聊只會更尷尬。還是那句話:「讀歷史故事容易,了解歷史真的很難」。
「現在是,道光幾年?」他雙眼突然掃到我臉上,果然問了全天下最難回答的問題。
「道光……」我啞然,這樣突然問我心算不來。
「現今,天下,是不是愛新傑(覺)羅的?」當我還來不及怎麽回答他的時候,他又提問了。
「……」我搖搖頭,看來他自己早有頭緒,人雖死了,大腦并沒死。
「……」藍玉轉過頭,看著氣窗外的天空,深吐了一口氣。我想他那個動作應該是他的長嘆吧。
我們兩人的世界又回到了一片寧靜,現在他的心情應該很複雜。
「你不吃東西?喝水呢?」過了許久,我强迫自己開口。
他看我搖頭,瞪眼。看他的臉藍藍綠綠的,應該是靠身上或體內霉的菌葉綠素去進行光合作用,而獲得能量的吧。
莫名其妙不死不活地穿越了兩百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身官袍從來不換洗,不吃不喝,呆呆的像個白癡一樣,不被人家終結掉,真是奇蹟。
我決定把這個奇蹟留在人間,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讓我感覺自我良好,與眾不同,有點厲害。
「熏。有熏嘸?(有菸嗎)」兩年半后三樓的現在,我眼前的奇蹟突然開口。
「喔,等一下,我忘了。」我下去到隔壁的7-11買了一包菸,過程中還去臉書拜託出國的誰誰誰們幫我買很多很多的免稅菸。
唉,俗話說「豬牽到北京還是豬」,鴉片的遺毒隔了兩百年,到了這個時代還是無法洗去。
在藍玉活著的時候,大家抽的是惡名昭彰,差點毀掉中國人的鴉片,但到了二十一世紀他只能抽香菸,畢竟在馬來西亞吸食海洛因是犯法的,被捉到了藍玉頂多被送去戒毒所,當一個戒毒的殭屍,而我就要送去處決掉,變成一個舌頭伸的老長,死相僵硬的屍體。
都是屍體,但本質上差很多。
一天和他聊到正酣時我點了根煙,他那對睜得老大的死魚眼突然閃過一陣光,整個半死不活的藍色臘肉猶如獲得了新生命。當下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殭屍其實是食煙的。用膝蓋想我也知道鴉片和香菸兩者間的成分不同,但我還是買了一包香菸讓他試一試,他連續抽了兩根然後說:「還口以。」
一個穿著清朝官服的老爺爺,口吐烟霧,一張藍色的臉藏在烟霧彌漫中,睜著老大的雙眼一下也不眨。看到這個畫面時,我瞭解了什麽叫做不枉此生。
於是,我照鐘點買菸供奉他,就像人家買檀香供奉神明一樣。後來,我發現他的煙癮很大。也許在樓上很無聊,唯一能做的就是抽菸的關係,他沒兩天就抽掉一包菸。我再次用膝蓋粗略地算一下馬上知道,這樣下去我肯定會負載累累。
後來,為了自身的經濟著想,加上後來我漸漸地減少了與他見面的次數。
2020 一月
《楼上後房的氣窗 2》
剛開始時,藍玉的存在並沒有引發我對他的好奇心。
他十足刻板印象中的殭屍裝扮與殭屍特徵,還有那口濃濃的閩南語口音,并沒有讓我相信他的故事。甚至,對於與他共存於這座建築物中的這件事實,我也不怎麼在意。
他的故事我相信與否並不重要,我只是把他當作一隻會講話和抽菸的屍體,無聊的時候去找他抽烟聊天豪洨,輕輕鬆鬆不需要置入什麼感情。這種概念就像是每天去公園會遇到的同一個老阿伯一樣,一根煙就可以從外太空聊到内子宮,相互間毫無羈絆,純粹的過過嘴癮而已。
縱使藍玉口音很重,標點符號亂用,時不時雞同鴨講的越聊越煩躁,但我也總不能自說自話,不讓他說,搞得好像朗讀內心話那樣白痴吧。反正入鄉隨俗,欸不對⋯⋯反正漸漸地,我習慣了他那獨特的口音,甚至後來還被他影響成了一個說話很怪的人。
有一次,我上去幫他消毒。
「欸,死是什麼感覺?」我唔著鼻孔問。
紅色的頂戴花翎不停地轉,藍玉展開生疏尷尬地腳步像陀螺一樣旋轉著。
這次我用了半罐滴露消毒噴霧。
我發現如果經常為他消毒的話,可以省下不少買消毒噴霧的錢,所以我越來越常上去幫他噴一下。
噴霧的錢是省了,但買香菸的花費卻提高了。
我眼前的清代人旋轉完畢,飄揚的白色鬍子也隨著進入靜態。
「就是很累,想睡覺,然後就睡了⋯⋯胸坎很痛這樣。」他睜著招牌大眼,看起來似乎努力地回憶著。
「那復活又什麼感覺?」我把噴霧罐放下。
「目睭(閩:眼睛)開起來,人站起來,腹肚袂餓,喙袂焦,目睭袂通閣合起來(口不會乾,眼睛再也關不上去)。」
可憐啊。
「啊,聽說人死之後會不自禁地落屎,是真的嗎?」我點了根菸給他,自己也來一根。
「⋯⋯這我不,知道。」藍玉吐了一口菸,說完伸手要去摸屁股。
「別別!」我大叫。想到剛剛替他消毒,而他的手指即將沾鬼才想知道有沒有的大便,我的心理就不平衡。
「喔⋯⋯」煙霧散去,一對凸得快掉下來的眼睛慢慢出現。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 「你不呷熏袂使?(你不抽煙不行)」
「那我,是要做什麼?」
「⋯⋯」媽的,我的嘴真的是很賤。
「人若死了,又活起來,不生不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藍玉又點了根菸,然後拇指切恰切恰地玩起打火機的火石輪。
「⋯⋯」厲害了,我的賤嘴。
「欸,子路,你們這個地方,真的沒有,像我按呢(這樣)?」
「子路」是藍玉給我的稱呼,像我硬叫他這個不清不楚的怪物「藍玉」一樣。
那是有一次聊天的時候,他問起了我的名字。我不想告訴他,我幹嘛告訴他,就回答他「關你屁事」。
「⋯⋯怎麽這樣説話?」我感覺到他似乎露出不快之意。我跟他解釋說當代人沒有名與字分開來的概念,他大感驚訝,說這樣豈不是亂了倫理。
「反正你就入鄉隨俗吧,你叫我欸就可以了。」我説。
結果,從此以後他就叫我子路了。他說既然我沒有字,就委婉的給我取了一個。
叫我「子路」一點都不委婉,他要不就是在諷刺我行事魯莽,要不就是说我不怕死。反正,用历史人物的名字直接去称呼人家,手段一點也不高明,難怪那麼老了才中進士。
「你這樣用先人的名字來叫我很好嗎?」我問。
「子路是先賢仲子的字。」
「哦哦,字字。」真他媽煩。我把不爽的感覺淋漓盡致的表達在臉上,確定只有白癡才會看不懂。
「仲子乃至聖先師,最喜愛的門生之一。為人誠實,守信,忠义仁勇,為子至孝,為官善政为民,見義必为,見危必拯,這是一種,致上無比的美喻。」藍玉的眼睛大大的,用了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說了一堆字。
「可是直呼我子路不好吧。連改也不改一下。」
「不要為人迂腐。總比你,把我,比成前朝逆臣好吧?」他說。算了,跟一具古屍爭論就算贏了也沒意思。先澄清一下,我叫他藍玉因為他的臉藍藍綠綠的,和明朝名將藍玉一點關係也沒有。
藍玉說,我作爲晚輩叫他「祥老」就可以了,但是我偏偏就是要叫他藍玉。沒辦法,他實在太藍,太綠了。
「子路。」藍玉沙啞的聲音在我腦裡迴盪⋯⋯
切恰切恰⋯⋯打火機火石輪被藍玉的殭屍手指蹂躪著。
「你真的毋捌(閩:不曾),看過像我,現今這款的嗎?」他又問相同的問題,看樣子即將抽第三根菸,我這個月的薪水真的會不夠用。
「沒有,就只在電影裡看過。」我邊回答,邊思考如何靠剩餘的存款度過月底。
「電引?」他問。
「沒有,沒有看過。」當天我沒心情跟他解釋什麼是電影。
「你沒問過手機嗎?」他問。
「問過了,老天沒說什麼。」
當初跟他解釋什麼是手機的時候,我是真的差點跑去撞牆。為了方便解釋,我告訴他手機是一個手掌大的乩童,想問什麼就問,不用去廟裡跑一趟,很方便。
「好久沒出去了,是時候,出去看看,當今天下了。」
我發現藍玉越來越愛說話了。比起以前剛認識時,一個句子只能頂多塞四五個字,他最近說話順暢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抽煙對他說話的肌肉群,起到了很大活化作用。
「子路,我,想出去走走。」
終於,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其實我早已有心理準備,但對要去實踐這項操作,我還是沒有一定的把握。
「你出去一定會引人注目。」我當然只能這樣說。為了儘量不要冒會上新聞頭版的風險,能拖我就先儘量拖,最好是讓他放棄這個想法。
「那,應該怎麼辦?」
「呃,還是別出去好。不然,到時上新聞,被人追殺或者是被美國人綁架拿去做研究就不好了。你好好在這裡待著,來個壽終正寢不好嗎?」
「⋯⋯」我肯定藍玉應該聽不懂我剛說的一切。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壽終正寢?他就是沒辦法壽終正寢才這幅鬼模樣的啊。
「反正就是很危險,你現在就好像是朝廷重犯。」我補充。
「紙和筆,給我。」
「你要來做什麼?」
「給當今皇上上奏,道明由來。」
可以了,我今天大腦的負載能力已經到達極限了。
「你多久沒出去了?」我嘆了口氣問,轉移一下話題。
「我不記得了,很久很久了。」藍玉臉上的表情空洞,算了。
「奇怪,這些年來沒有人遇到你嗎?難道沒有人上來這裡?」我問。
「嘻⋯⋯」藍玉突然嘴角上揚,露出了我沒看過的表情。
「你是在笑嗎?」我被嚇得退了幾步。雖然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樣子,但我相信很多沒看過藍玉瞪眼微笑的人,一定會去宮廟裏收驚。
「我把他們,嚇跑了。嘻⋯⋯」
不要笑啦!雞掰!
藍玉說很久以前有好幾個人曾經上來過,想說把這個不大的空間當儲存室,但最後都被藍玉想辦法嚇跑或臭昏。他還說曾經有一個人被嚇昏前還屎尿齊流,最後藍玉無奈被迫把他抬出去。
「難道就沒有人請道士和尚來這裡作法,把你給趕走嗎?」
「沒有。後來,就沒有人上來了。」
「這裡沒人打掃,那豈不是很臭?」我問,藍玉點點頭。
我低頭一看,右腳好像踏著淡淡的斑跡。
「這邊?」我挪開右腳,指著地上的斑跡。藍玉點頭。
「雞掰(注:1),你不早說。」
藍玉又露出了他那噁心的笑容,我似乎被電到一樣急忙撇頭避開那藍色的猙獰面目。
「唉!你這樣出去不就把大家嚇得滿街屎尿,不就,不就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人頭落地,一命嗚呼嗎?」我繼續撇頭不看他,一口氣把畢生所學的成語都拋出來用。
「那你,為什麼,不怕我?」
「⋯⋯」所有從口衝出去,氣勢如虹的成語被他這麼一問,立馬化為烏有。
對喔,為什麼?
膽子過大一定不是答案。
是太過無知,還是太過自大?還是太過無知自大?
我到底想要證明什麼?
反正,遇到殭屍這種事不會天天發生,倘若我被殭屍殺死,也可以算是為人類與科學奉獻吧。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藍玉的死魚眼裡,我的倒映清晰可見。
幹⋯⋯這是什麼邪術?
我眨眨眼,清清喉嚨:「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大膽啊。倘若你遇到比我更大膽的,大膽的⋯⋯比如說伏魔道士之類,那你不就嗚呼哀哉了?」
「我,本來就應該,嗚呼哀哉啊。」
「⋯⋯啊,隨便你啦!」我幾乎尖叫。
「那,我們什麼時候出去?」
「再看看啦!」幹您娘,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別以為我不去找藍玉,他就會善罷甘休。
不久後,只有我一個人加班的夜晚,他無聲無息地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差點把我嚇到心臟衰竭。
「雞掰,一隻鬼雄雄出現佇人的尻脊後(一隻鬼突然出現在人的背後),是要嚇死人喔?」
「我,不是鬼。」
「喔喔。」我看他,他瞪我。
接近半夜十二點的辦公室,一個清朝人,呆呆地站著一開口就是:「子路,我要出去看看」。
「現在嗎?」如果半夜三更,在無人的城市里開車帶他出去走走,那我也算交差了。
「不,天亮時。」藍玉說完,嘩啦啦算珠子撒滿地,我內心的算盤碎裂。
「⋯⋯」
「那,我自己去。」說完,他轉身就像要走。
「靠!別!」我大叫。我的天啊,這個怪物越來越難搞了。
「我,可以自己去,跤(腳),是自己的!」他越說越大聲,我從來沒見過毫無表情的他如此激動。
「好!我答應你,但你要聽我的安排!」我也不遑多讓,提高聲量把他頂回去。
「好!」他回應。
「好!」我大叫。
我看他,他看我,辦公室恢復一片凌晨應有的寧靜。
「星期三⋯⋯就是後天,就是你看見太陽出來兩次的那一天的,的⋯⋯」我用面前的電腦上網搜索一下。
「⋯⋯的巳時,就是鼠牛虎兔龍蛇的那個巳時,我上去打開後樓梯的門,你從那邊下去。」
「好,君子一言一重。」
「好,你可以上去了。」
我竟然被一隻?一具被牙痛痛死的清朝老阿伯殭屍給威脅了。幹你娘雞掰咧,我非常賭爛。真的很後悔當初自己為什麼那麼無聊,有事沒事去找他聊天。現在好了,他以為我們是好朋友就要求開始變多,開始騎到我頭上來了。
幹!我越想越氣,真的很想一拳打爆眼前的電腦屏幕。
那麼想出去就自己去!反正他出去惹什麼禍幹我屁事!最好被人斬首或者燒成灰燼,我還省下了一個麻煩咧。
話雖然是這麼說,內心雖然很憤怒,回家後我還是犯賤地找了幾件不要了的衣服和褲子。藍玉身材瘦小,這些衣褲是大了點,不過皮帶一系,一切就差不多了,沒有理由幫他去買新衣吧。
「拿去,穿一下。」第二天,我把舊衣褲交給他。
「為什麼?」他沒接過我手中的衣褲,只是呆呆地站著。
「你要出去看看也至少要融入當今社會吧?」我再把衣褲伸出去,伸到藍玉面前。
「袂使(閩:不可以)。不好。」他睜著大眼搖搖頭。
「?」
「我林禎芳(真方?)一生深受朝廷之恩,生為大清臣,死為大清鬼,我絕不會,脫下這身袍子。」
「你說過聽我安排的!」我大叫。這⋯⋯我真的快被他逼瘋了。
「這點,我無法度(閩:沒辦法)。」他搖頭。
「那你就待在這裡吧。」
「沒關係,我自己去。」
「啊!」我很想殺死眼前這個殭屍。
「我,不想害你。」
「你不想害我的話,就乖乖待在這裡不行嗎?」
「我,不想。」
我⋯⋯什麼也不想說,我把剩餘的力氣用來翻了一個白眼,離開了這個無可救藥的老東西。
「雞掰!」走時,樓梯迴盪著我的怒氣,久久不絕於耳。
夜晚,一個人加班。
「子路。」
我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煩躁。藍玉毫無生命跡象的臉孔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我一看到就想爆粗口。
「歹勢(閩:抱歉)。」
「喔。」我點頭。雖然很氣,但我也不好意思讓一個兩百多歲的老人家再向我道歉。
「我,來到這,雙眼睜開。什麼攏毋捌(都不認得),就只有這身袍子是唯一,最親近的東西,我希望你能了解。」
「你說過做人不要迂腐,而且換袍子只是一下子而已。」我內心激動,眼看就要勝利。
「對,做人不可以太迂腐。」藍玉停了停說:「但堅持原則,和迂腐不同。堂堂男子漢,做事要有原則。」
「⋯⋯」這是哪來的狡辯?
我愣著,感覺靈魂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了。眼前這個東西已經和我,不,應該可以說是全人類對殭屍的認知差太多了。
「啊,算了啦,算了啦。明天就明天,但你答應過我,會聽我的話。」
「好。」藍玉的臉無法有什麼表情,但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來他是興奮的。
星期三我請了假,人依然到公司去,開了三樓後樓梯的門。
「你先下到二樓去等,聽到我喊你名字的時候再下去。」我氣喘呼呼地再到三樓千叮萬囑。想到這一次出遊,一個不小心就會驚動全球,我心裡是非常不安。
「好。」藍玉的眼神中紡綻著前所未有的神采。
「等一下。」我看著他,總覺得怪怪的。
不對,藍玉全身本來就怪怪的,膚色怪,服裝怪,思想怪,口音怪,只是今天不知道怪在哪裡。
切!打火機吐出火舌,藍玉點了一很菸,我也點了一根。
我在腦裡演習了一遍今天帶他出去的行程,即將遇到的狀況,潛在的意外,倘若意外發生要如何收場。
夾著菸的食指顫動,心臟加速抖動,血液裡濃濃的腎上腺素傾瀉到身體各個細胞,呼吸急促卻得不到足夠的氧氣。
呵呵呵⋯⋯這一次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就會成為了全世界最矚目的人物了。想到藍玉曝光於各個媒體版面、臉書、YouTube等,我就覺得很好笑。
那些版面標題一定下得很精彩。呵呵呵呵⋯⋯
「你,笑什麼?巳時快到了。」藍玉說完吐了一口菸,藍色臉上的大眼沈入煙霾中。
喔!我靈光一閃。
「你等我一下。」五分鐘後,我回到藍玉面前,把手中的墨鏡小心翼翼地勾在藍玉的人雙耳上。生怕跟他有身體接觸。雖然跟他相處一陣了,但我還沒有做好碰觸殭屍的心理準備,鬼知道他身上帶著什麼樣的病菌。
「這,是什麼?」藍玉戴著墨鏡呆呆地站著。
「這是平安符,戴著能保護你。」
「有點暗。」藍玉舉起雙手,用他的殭屍手指調一調鏡框。那個墨鏡是我同事的,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歸還給他。
「忍一下吧。」我的手在空中不耐煩地揮一揮。
哐啷!剩下半罐的滴露消毒噴霧用完,掉在地上,全身香噴噴的藍玉轉身,背影在下樓的螺旋梯中消失。
去吧。我大腦一片空白地下樓取車,開到公司後巷。
「藍玉!」我大叫,瞬間看見一個頂戴花翎與墨鏡的清朝老官從螺旋梯緩緩地走下來。
就這樣藍玉上了我的車,一個頂戴花翎,身披清代官服的藍皮膚老人,坐在我的車子裡頭。
猶如一場不可思議的夢。
*注1:「膣屄」,粗口,意為女性陰道,發音為雞掰。
《三》
夢。
就像當初在樓上遇見他的時候,用鋁棒狂打他頸部為他開嗓,用噴霧替他消毒,跟他好好聊天好幾個月。
那些我對藍玉所做的「理所當然」,在我仔細回憶下,就是一場不擇不扣的荒唐夢,之所以沒感覺是因爲它發生在我的舒適圈里,而它的操控者是我。
現在這個夢已經不屬於我的了,因為它的操控權已經慢慢地轉移到藍玉的手中。
「不要叫我,前朝逆臣。」車子慢慢開出小巷,藍玉說。
「那你別叫我子路。」
「子路,是對你,的美稱,藍將軍的名字,不是。」
啪!
我氣憤地拉下副駕駛的遮陽板,指著化妝鏡裡那張藍色的臉:「藍玉是對你的形容!因為你臉藍藍的還有一點綠光,不叫你藍玉我沒辦法!」我越說越激動。
「我,的目睭(眼睛)⋯⋯」藍玉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還在啦,只是被遮住而已!」我左手指著他的墨鏡,眼看前方,把車開出小巷。
「⋯⋯叫我,祥儒(祥裕?)。」
「⋯⋯喔喔喔。」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爭論這個無謂的事情。
車子離開小巷,開始在城市中游動。坐在我旁邊的藍玉開始不說話,我們之間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寧靜。我想他正在消化眼前所見的一切,車子、摩托車、卡車、高樓、看板、怪異的文字和奇裝異服的人等。
「怎樣?」車子裡太安靜我又突然不習慣。
「好多。這是什麼?你,在用的。」藍玉指著我雙手握著的方向盤。他在問我汽車是什麼。
「這是車。」原本我還在想要不要唬弄他,想到他會問題不斷,把我問到天荒地老,還是算了。
「現在不用馬了。」剛好我們被困在車龍中,
他指著路上慢慢前進的車。
「對,現在改用⋯⋯」我趁車龍不前進,拿起手機快速地查看一下汽車和火車什麼時候引進清朝。
算了,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現在的車就像百姓務農時的水車一樣,把油倒進去,跤踏這個⋯⋯」我指加速踏板,「車就會向前行。」
「油?」
「對,就好像芝麻油,從地底或者從大海裡冒出來的芝麻油。要用⋯⋯銅板和銀子買的。」
「人,可以吃,又可以給車用。袂歹(不錯)。」藍玉點頭,鼻尖上的墨鏡點頭。
「不是給人吃的啦!就好比豬餿,人能吃但不會吃,吃了會死這樣。」我不耐煩地說,心里卻突然納悶。
汽油到底能不能吃?
不能。會鉛中毒。手機裡的搜索結果一起說。
「這些呢?」他指著在車龍中穿梭的摩托車。
「這叫摩托車。」我累了,不想再做多餘的解釋。
藍玉看著眼前一座高聳的辦公樓。
「好高,快到天頂了。」
「還有更高的。」那是一座政府機關大樓,「這是政府大樓,辦公用的。」
「辦公?」
「工作。」我說。
「⋯⋯」藍玉不說話,我還是說些他明白的吧。
「衙門。」我把手機裡搜索出來的結果念出來,藍玉與墨鏡點點頭。
「這是拿來住人的。」我指左邊的一棟公寓。
「那麼高,可以住好多人。」藍玉撫摸一下他白花花的胡子,「欸,那不是很,靠近天庭嗎?」
「不會,還有更高的呢,而且離天庭還很遠。」
「那,住在上面的人,怎麼上去啊?」
「等一下。」這個很難解釋,得等交通燈轉紅時上網搜尋一下。
車內恢復一片寧靜,我把差點打開收音機的左手給縮回來。
「別。」我看見藍玉要把墨鏡摘下來,急忙說。
「這個,戴在目睭前,有點像,天狗食日。」他把手放下。
「是的,這是為了保護你的目睭,因為你的目睭袂通關,你忍一下就好。」
才怪!那是怕人家看到你的眼睛被你嚇死而已。
「喔。」紅燈,是時後解釋什麼是電梯了。
「那些高高的樓里,有間房,人走進去,房就會帶人上去,然後人就可以回自己的家。」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和小孩解釋懷孕是什麼東西這樣。
「就好像提水的轆轤,人就是井水,水桶把水帶到上面去。」我不知道為何還要繼續解釋。
「需要人轉動?還是,像你的車一樣,用機關?」
「對啦!就是用機關!」我差點感動到流淚,「就是高科技!」
「高科技?」藍玉又迷惑了。
「⋯⋯厲害。」剛剛強烈感動的情緒立馬不見了。
「什麼厲害?」藍玉又問。
「就是好東西。」我舉起大拇指。
「嗯。」藍玉點頭,緩緩說:「當今皇上聖明。」
「⋯⋯」剛好我們經過一間大酒店,「這是一家客棧。」
「真高,好東西。」藍玉比起大拇指,模仿得真快。
馬來西亞東海岸發展比較慢,所以我住的地方大樓不多,繞了公司附近一圈,我們離開了時不時被鋼筋水泥遮擋的天空,往海邊的方向行駛。
「這裏有,很多回民。」藍玉看見包著頭巾的女人過馬路說,「我,以前活起來時,住的村莊裡,有看過。」
「嗯。」我們到了海邊,我把車停在一棵大松樹下。中午的海灘很熱,沒有什麼人。
我們坐在車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發呆,藍玉不說話,我也不想說話,怕一個不小心說錯話,又要花費一番唇舌解釋,這樣很累的。
松枝伴隨著海風起舞,樹蔭在我們頭上晃動,藍色的海披著一層層柔軟的白色浪花,此起彼落,源源不絕。
過了許久,藍玉緩緩說:「現今的人都不留辮子,攏學紅毛(都學洋人)了?」
「當今政府⋯⋯朝廷不規定留辮子,大家想怎樣就怎樣。」
「喔。」藍玉又不說話了,車內除了引擎聲,就是我無聊的呵欠。空調吹來滴露的味道,還好剛剛幫藍玉噴了半罐的藍色滴露,消了毒,不然在密閉空間里聞到屍臭味,那可是會發生車禍的。
等一下要把車送去洗一洗,順便消毒。
「子路,我想下去。」看膩大海的藍玉說。
「好吧。」反正現在這裡沒人,我也不大想和一具,一隻殭屍的病菌相處在密閉的車里。
到底是一具殭屍?還是一隻殭屍?我拿起手機在樹蔭下搜索一下。
沒有答案。隨便啦,為了記錄方便就用「一隻」好了,反正也沒有人介意。
藍玉慢慢地走到大海的方向,他的古董官服被海風吹得啪啪作響,頂戴的紅色帽緯被吹得亂七八糟。我急忙追過去,怕他到時想不開尋死。
死了的人應該不會再死了吧?我看他掉入水應該會浮起來,水流屍都這樣,只是怕他漂浮到其他地方變成了各國頭版,就麻煩大了。
「等一下,別亂跑!」我喘呼呼地說,在沙灘上奔跑是一件很累的事。
「那片大海,後面,是哪裡?」藍玉緩緩說,他的袍子在大風的霸凌下被迫起舞。
「這是南中國海。」我還沒想到要怎麼說,嘴巴就不自覺說了出來。
「南中國海,南海⋯⋯」藍玉喃喃自語,「不是大清的疆域⋯⋯」
「我早就知道了。」藍玉看著我說。
來了這麼久,早就應該心裡有數了吧?低智商的人怎麼可能中進士。
藍玉又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大海發呆好久。
一個死不去的清朝人站在海灘上,像一根杵在沙子裡的木桿一樣,任憑海風吹打。
我站在一旁不不打擾他,讓他慢慢沈澱。
過一陣子,他轉頭問我:「這是哪裡?」
「這是⋯⋯明朝大太監鄭和下西洋你知道吧?」我說,藍玉點頭。
「馬六甲知道吧。」我再問,他再點頭。
「這裡是馬六甲,的東岸,登嘉樓。跨過這個海可以到中國⋯⋯呃,就是福建⋯⋯對,福建!就是你的家!」我慢慢解釋卻越說越激動。
「家。」藍玉弱弱地說了一個字。
幹,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我從他毫無表情的那張臉,看不出任何人情感。不用去猜我也知道,他此刻的情緒應該是非常複雜的。
看著他繼續呆呆地杵在那裏,把已經是陳年臘肉的自己當成年臘肉在曬,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複雜起來。我努力去換位思考,想像如果我是藍玉,我此刻心情應該會怎樣?
奇怪,除了無法眨眼之外,藍玉可以抽煙,可以說話,臉部肌肉應該沒問題啊,怎麼會面無表情呢?是不是需要用鋁棒活化肌肉一下?
嗯,走神了。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嬉鬧聲,藍色的天空中多了一隻大蝴蝶風箏。兩個小孩拉著繩索,後面站著一位馬來女人,風很大,三人玩得很開心。
大中午的,太陽那麼大,溫度那麼高,出來玩風箏不好吧?這樣那個玩下去很快就會生病的。
唉,孩子要出來玩,為人父母要說「不」都難,孩子耍賴一鬧還不是乖乖就範?
如今日子看似好过了,女人一開始懷孕,父母的一生就把最好的挪到孩子身上,尤其是在這個網路發達,資訊大爆發的時代,什麼高科技產品,營養補品,孩子的玩具,父母都會拿來孝敬孩子。這還沒說孩子長大了要上幼教,補習班等,一切的開銷都趕不上通貨膨脹。
養孩子的成本上升了,父母疼孩子,寵孩子一點也不奇怪。但一點我實在不明白,有钱人为了给孩子过的更好,生的孩子越少,窮人家为了提升家里的产能,生的孩子越多。這個現象怎麼看起來怪怪的?
突然,那兩個孩子和女人向我們走來,指著藍玉說他有辮子還說他的衣服很好看。我指藍玉向他們三位說,藍玉是個神經病,以為自己是個搖滾明星,今天他心情不好帶他出來走走。
才說完,就看見那個女人拿起手機要拍,我急忙叫他們不要拍,說藍玉發神經會打人之類的話,然後把藍玉推到車裏。
「好險。」滿頭大汗,好不容易回到車里,我大開冷氣。剛剛我硬推藍玉上車的時候,發現他的身體好硬,而且古董官服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的官服拿去洗一洗。
我們離開了海灘,往老街的方向開去。
「剛剛,那些孩子,說什麼?」藍玉問。
「他們說你模樣很奇怪。」我說。
「他,才奇怪,全家都奇怪。」
幹,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難得。最近都被這個老妖怪弄得頭昏腦脹,難得他還能我笑出來。
「日頭那麼大,還再玩,不破病(閩:生病),才奇怪。」藍玉繼續發牢騷。
這幾年來城市的沿河一帶,矗起一座又一座的塔式起重機,鋼筋水泥的骨架越疊越高,不久後這裡即將看不見美麗的日落。
再次困在車龍中,一群外籍勞工經過我們車前,到對面的茶室休息。
頂著大太陽,那一張又一張黝黑的臉孔,寫滿顯而易見的疲憊,和飽受歧視的存在。
「這些人好黑。」藍玉說。
「他們很辛苦的,離鄉背井來到這裡,去予日頭曝到臭火焦(閩:被太陽曬到燒焦),就為了予厝里的人呷一頓飯。」
「喔,艱苦人。」藍玉點點頭。
「欸,就是艱苦人。」
車子龜速開入唐人街。小時候,這裡只要一過黃昏,就是一座死城,連街燈都沒有,一片烏漆麻黑。自從旅遊業發達了之後,唐人街變得很愛堵車。一到旅遊旺季時,可憐那些老人家,自己的生活起居無端端變成了觀光的一部分,成為游客此行的附加產品。
「司公限有成建。」藍玉看著迎面而來的招牌,喃喃自語。
「?」我看著他。喔!終於有藍玉看得懂的文字了。
「是建成有限公司。現今字是從左寫到右,建成是名字。」
「什麼是,有限公司?」藍玉問。
「有限公司就是⋯⋯就是做買賣的。」我說,「這閒店舖是賣雜貨的。」
「肉骨茶。」藍玉像個剛學會新詞彙的小孩一樣,又看著招牌逐字念。
「那是什麼?賣吃的?」藍玉指著一家麵館。
「對。」午餐時間,好多人坐在騎樓吃麵。
「現在和古早沒什麼差別吧。」我說,「飯照吃,生活照過。」
「那是什麼?」藍玉指著一家餐廳。隔著落地窗,餐廳裡面擺滿了一牆的酒。
「那是賣酒的。」我不假思索地說。
「酒。」藍玉頓了頓,緩緩地說:「子路,我要喝酒。」
幹⋯⋯真他媽的幹!Fuck!我的五臟六腑瞬間堵滿了髒話。這個東西要給我麻煩就對了。
「你要喝酒?」我不知覺地放慢車速。
「好久沒,喝酒了。」藍玉又「好久」了。他每一次「好久」我就要遭殃。
「你死了那麼久應該不能喝東西了吧?」說完,我就立刻後悔。我怎麼會把它當成問句呢?我應該命令他才是啊!「你死了那麼久,已經不能喝酒了」我應該這樣果斷地說。
「不知道。」藍玉搖搖頭,「不過我,可以抽煙,應該可以,喝酒吧。」
啊!算了。送佛送到天,別跟一具兩百多年的殭屍計較,誰叫自己犯賤把帶他出來。活該!
我找了個位子,停好車。
「你坐在這裡,別動。我去看看有什麼。」我下車前,不忘對他一番苦口婆心。
不對,還是把引擎熄火,把門鎖上好了,以防萬一。
擺滿酒瓶的鐵架高我好幾個頭,我呆呆地站在五顏六色的酒瓶前發呆。紅酒,威士忌,白蘭地⋯⋯有什麼東方口味的嗎?
我在架子上找了養命酒。
「老闆,要找什麼?」老闆娘和她黝黑的長髮一起飄來。
「有沒有⋯⋯」我頓了頓:「有沒有中國進口的酒?」
「來,這裡有茅台。」身材矮小的老闆娘伸手到在架子里,拿出了一瓶茅台。
茅台?想都別想?我已經在那具屍體上砸了夠多的錢,往屍體上灌茅台?除非可以長出靈芝,不然想都別想!神經病!
「還有沒有別的?」我問。
「高粱。可以嗎?」她又拿了一瓶酒。
啊,高粱。我真笨,怎麼沒想到。我一看價格還可以,想也不想地就要了。雖然價格我可以接受,但還是滿懷心不甘地去刷卡。臨走前我還跟老闆娘要了一個空酒瓶。整瓶給藍玉喝去?太便宜他了,我怎麼也要半瓶。
「金門高粱酒。」藍玉用他指甲長長的雙手把玩瓶子,又喃喃自語。
「對啦,就是你家對岸的那個金門啦。」我邊說邊啟動車子。
「怎麼開?」藍玉拔不開瓶蓋,把酒瓶給我。
「回去喝,一起喝。」我不耐煩地把酒瓶推回去,開車準備回公司,把藍玉送回去。
欸?對!我們這裡有座兩百多年的古廟,和藍玉年紀差不多,還是帶藍玉去看一下好了。
為了藍玉,我又繞了一遍唐人街。
「這裡好多,有限公司。」藍玉看著路邊的風景,像是一台讀稿機,念著他看得懂的文字。
「對啦,這裡買賣很多。」我敷衍藍玉。
現在這個唐人街與小時候的面貌相差很多,原本的住宅現在都改成了店面。時代變了,老年人相繼離世後,年輕人也不想住在這種幾百年的老式房子,響應旅遊業把房子原樣留下再改造成可用空間,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吧。
「青龍刀⋯⋯」藍玉指著車外,一間小店舖的門口。那店舖沒有招牌,卷帘門拉下鎖著,門前一把青龍刀斜斜地倒立著,四分之三的刀身插入水泥地里,地面的裂口浮起水泥片,往四處龜裂。店的門旁也插著一把刀身深入水泥牆一半的青龍刀,刀身周圍的牆面卻沒有絲毫裂口,似乎沒入豆腐一樣乾淨利落。
「這是什麼,有限公司?」藍玉問到。
「這我也不知道。」
我說的可是老實話。
這家店的是大名鼎鼎,威名遠播至宇宙各角落,前幾年在馬爾代夫拯救全人類的神七隊隊長——大鳥王常光顧的馬鈴薯泥店。
至從上次打敗改造人類大腦的邪惡醫生大魔王後,神七隊人人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大鳥王也回到了登嘉樓。據路邊社消息,得知大鳥王個人愛吃馬鈴薯泥,很多見錢眼開的鄉民就決定出資開了一家只賣各種口味馬鈴薯泥的店,請他每天來吃當活廣告,活招牌。
一開始大鳥王也沒什麼,反正到店裡吃馬鈴薯泥又不用他媽的排隊,又有一個專屬的風水寶座,世界對大鳥王來說很美好。但過不久,來目睹大鳥王神威的人越來越多,擠在店門口阻擋了大鳥王的通道和影響食慾,導致大鳥王很不耐煩,很煩躁從此以後就不來了。
因此,這家店就這樣經營了三個月後草草收場,至於為什麼沒有招牌沒人知道,既然大鳥王都不介意,還有誰敢介意。
如今這家店的狀況如何,我還真的不知道。據路邊社消息,店裡的股東因為拆股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真是活該,誰讓你們投機取巧。
投機取巧就算了,偏偏投機在大鳥王身上。
喔對了,門口的那兩把青龍刀是兩個刺客行刺大鳥王時留下,做來警惕世人的遺物。做人可以不知量力,但不可以有腦不用。
我們在和安宮前停了下來,廟的大門寫著「宮安和」三個字,我等著讀稿機藍玉把他念出來。
「和安宮。」藍玉逐字念。
喔,還好不是白痴。
和安宮在中午的太陽照耀下,金光閃閃,亮得讓人爭不開眼。這座廟曾經在多年前的農曆新年期間遭祝融拜訪,所幸大火並沒有把這座百年老廟夷為平地。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重建後的模樣。這裡福建籍貫的人居多,小時後這裡香火鼎盛,每逢過節,尤其是農曆正月初一、天公誕、元宵節、媽祖誕時都是熱鬧非凡,人潮都堵到馬路上。現在人口嚴重外流,社區老齡化,想一想真的會鼻酸。
時代的眼淚啊,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這個地方發展起來,那個原來的味道也不存在了。
和安宮前。
「裡面,供奉哪尊神明?」藍玉問。
「媽祖、關帝爺、土地公、太歲、文昌君和虎爺等等。」
「喔,好久沒,拜拜了,我想下去。」藍玉又開始「好久了」。
「不好!你這樣下去人家還以為在拍電影咧。」我難得的果斷拒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車子鎖上。
「拍電影?」藍玉問。
「我們回去了。」我放下車子的手煞。
「怎麼開?」藍玉又用他那噁心的雙手嘗試打開瓶子。那指甲我一定要想辦法給他剪一剪。
「回去才喝啦。」我大叫,把車開了出去。
離開唐人街,我把車開往回公司的路去。路途看見兩輛車子擦撞,兩名司機一言不合緊握拳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要大打出手。
「冤家(打架)?」藍玉像個小孩一樣,把看見的事情說出來。
「嗯。」
「什麼代誌(閩:事情)?」藍玉天真地問。
「就兩輛車相撞啊。」我們經過了車禍現場。
「死人了?」藍玉問。
「那只是小擦撞根本不會死人的。」我答。
「沒有死人,為什麼要冤家?」藍玉又問。
「車子撞壞了要修啊。」我又答。
「車不能走了?」藍玉問。
「可以走啊。」我已經不耐煩了。
「可以走,為什麼要修?」藍玉。
「就,車子扁了啊!」我大吼。
「按呢就要冤家?」藍玉緩緩說。
「⋯⋯」我啞口無言。
幹,這老妖怪說得有道理。
把車子停在公司後巷,一個清朝的老官慢慢地轉上去,隨著頂戴後的孔雀翎沒入於水泥製的螺旋梯里。
這奇幻的一日遊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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