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記得帶上心愛的狗
- daniel wee
- Aug 8, 2021
- 35 min read
第三章:記得帶上心愛的狗
《8》
黃色牆上,2018年的黃曆已經無紙可撕,2019年的那份也撕了四分之一。
三楼后面小房的房门,贴着一張「福」字。那是我过年前,在逛早市逛買燒馬蛋(閩:煎堆/芝麻球)時突發奇想,為藍玉而買的,想說讓他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氛。
那個以古井為中心的早市如今還賣著很多我小時候愛吃的傳統小吃,如炸菜頭粿,菜粿,炒粿角,Lalat糕「注1」。
如同這個凋零老化的城市,這年頭傳統糕點製作的傳承已經處於青黃不接的垂死境界。傳承中流失的手藝,難逃「味道大不如前」的命運,也一同和人口流失、銷量下滑還有下料斤斤計較產生了多角的複雜關係。
雖然如此,我還是選擇回到那裡給予支持,希望這個微不足道的執念可以延續它們的性命,同時也讓我回憶童年,豈不美哉?
去給藍玉拜年當然不止帶個福字,我也買了燒馬蛋、高粱酒還有香菸去供奉他。說真的,供奉了他那麼久,也沒聽見他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大道理來,這個投資非常不划算,非常失敗。
「又過了一年。」我在手機裡點一點,照著里邊的數字念出來說:「你今年二百五十一歲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藍玉藍色的嘴唇一張,嘆了一口氣:「我,活得那麼老,庸庸碌碌,毫無作為有何用?」
「不知道。欸,認識你那麼久了,怎麼不聽你說要喝茶。」
藍玉傾斜的腦袋,抬起白花花的鬍子,拂須說:「喝茶,能醉嗎?」
「雞掰!你喝酒嘛毋捌醉過啊!」我被他的話引爆了。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廢話?難道死不了就可以亂說話嗎?
「子路!」藍玉猛然轉過頭來,怒目圓睜。
「⋯⋯」我摸摸嘴巴。
「也許就像你,所說的。我,命不該絕。」藍玉把頭回原位,又抬頭看天玩鬍子。
「不要⋯⋯」我閉上眼睛,頭腦一陣發麻,感覺瞬間爬滿了螞蟻,幾十萬支腳把我的頭腦搔得又麻又癢。
不要⋯⋯不要,不要跟我說什麼天命,什麼非我不可,chosen one之類的話,人生不是小說,不是電影,沒有任何人是其他人生命中的主角,沒有任何人比其他人更特別。
沒有就是沒有!
儘管你是一隻死不去的清朝殭屍,死不去也只是偶然,跟什麼天命沒關係。
我真是賤⋯⋯
活該!活該自己的大嘴巴,當初自以為是跟他說這些一大堆心靈雞湯,結果現在報應來了,整大碗雞湯淋了自己一身。
活該!
「子路啊,雖然我,看不明白你,到底在無閒什麼,但是人在世上,就是要有自己的時間,好好的生活。你,敢有好好生活?少年的時陣,除了要打拼,也要讀書,有時也要享受一下。」
「擱要打拼,擱要賺錢,擱要讀書,擱要享受,你當我時間很多喔?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要貪心。」
唉,看他手中的那杯咕嘟咕嘟下肚,猛烈消毒,我也很想來一杯。他媽的,每個月的酒錢都是我在出,酒卻沒喝上幾口。我拿着自己准备的马克杯,倒了满满一的高粱酒,總算奢侈了一回。
「子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是這個意思。」藍玉瞪著我。廢話,藍玉的眼睛除了能瞪,還能怎樣。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我非常不服氣。這名句精華中學時有學過,不要當我是文盲。
「亞聖之意,面對取捨時,選擇至愛至貴之物。」
怎麼我感覺他說的又好像有點道理。唉,人家四書五經已經翻爛了,果然就是不一樣。
「至至至至⋯⋯我看你就是歹代誌做太多了啦,今天才這樣。」
「我,林禎芳(真方?)一世人,光明磊落,以民為重,不貪污受賄,不屍位素餐,何來歹代誌做太多了!」藍玉瞬間回到古人狀態,越說越激動,雙眼還一直瞪著我,看得我眼睛都痛了。
「喔。」哪有當官不貪的?明清時期,官員的俸祿低得可憐,就算出淤泥而不染,也很快被人家排擠掉,不要欺負我不懂歷史。我並沒有反駁他的屁話,因為眼前這一幕實在太珍貴,太震撼了,屌打所有在電視上演的爛古裝劇。縱然眼睛被他瞪得快要龜裂,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敗就敗在,吸食鴉片!至於,淪落至此嗎?」意猶未盡,他繼續在我面前演真人古裝劇,說到激動之餘搥胸頓足,只差沒把滿腔熱血吐在我身上。
太厲害了!我看著眼前這一個活寶,這輩子總算是活到值得了。
嗯嗯嗯嗯⋯⋯看來,藍玉這顆可怕的炸彈,隨時都有會被引爆的可能。
縱使,我很想知道這個怪物存在的原因,但要我舍弃目前的生活,陪他去尋找他那半死不活的人生意義?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現在很享受起床,上班,下班回家打遊戲,打手槍,這種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要把藍玉單獨放出去,我又不捨得。他會不會一出門就被肢解或送往實驗室,沒有人心裡有個底,我不想承擔這個責任。
唉,真是令人煩惱啊啊啊啊啊啊——
這種事為什麼上網查不到?我連自己的未來都不知道,我何德何能掌握藍玉的未來啊?藍玉可不可以不要有好奇心,安分守己當只一無是處的殭屍啊啊啊啊啊啊啊——
乓一聲!我打開噴霧,一陣夾帶著酒精氣味的芳香噴向藍玉的脚。
「你,穿得這樣,是要去你佗位(哪裏)?」藍玉應該對我身上這套西裝感到不習慣。
「去呷酒,朋友結婚。」我緩緩站起來,一直噴到他的頂戴。
「結婚?什麽是,結婚?」藍玉的大眼瞪著我。
「轉過去。」藍玉轉身面對黃色墻壁。墻上的挂曆,日子是九月二十日,今天是一個狠角色結婚的日子,我不得不去。
「結婚就是成親啦。」我又開始由下往上噴。
「哦,好日子,宜嫁娶。」
「當然啦。」噴霧停在孔雀翎上。
「呷酒。我,慾去。」藍玉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袂啦,你無請帖。」我放好東西,打開塑料袋:「那酒和煙我替你準備好了。」
説完,我把藍玉抛在樓上,急著去參加狠角色的婚禮。
不久後的一個夜晚,辦公室突然一陣酒氣衝天。
暴力的重金屬樂在酒精的強勢壓迫下,氣勢頓時弱掉。藍玉手拿著酒瓶和馬克杯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辛虧公司內沒有裝監視器,這個畫面真的太詭異了。
不用想也知道藍玉又酗酒了。
「子路。」他一張嘴,我就被酒氣嗆到咳嗽。
靠!還好我跟藍玉説過辦公室不准抽烟,搞不好一用打火機的那瞬間,滿身酒氣的他會變成一團火球。
「你,逐工(閩:每天)坐在電腦前面無閒,以後的,人生有什麼打算?」他字字帶著高濃度酒精,鑽入我已經因長期熬夜而衰弱的中樞神經。
又來了,他又再感慨自己的人生了。
「不知道。」我唔著鼻子,聳聳肩。
「那你,和我有什麼區別?」
「啊?」等一下。
他說的是什麼東西?起碼他是藍色的,而我不是。我怎麼有種智商被侮辱的感覺?
是他喝醉了?還是我加班太累出現了幻覺?我跟藍玉就算沒有一萬個不同,少說也有一百個不同吧?你要懷疑自己的人生就好了,幹嘛要扯上我。
「那當然我不一樣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內心的小宇宙以免一爆發,連珠砲彈地亂了打臉藍玉的節奏。
喔喔喔喔喔,我緊握著發抖的拳頭。千萬不要自爆!
我乾咳了一聲,讓血壓暫緩。
「首先你是鬼,我不是。」
「我,不是鬼。」
「你是鬼。」
「我,不是鬼。」
「你沒有喘氣(閩:呼吸)。無喘氣的人是鬼。」
「⋯⋯我,不是鬼。」
「是就是,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你要自欺欺人我也沒辦法。」
「我,逐工在樓上,過著一樣的日子。你,逐工在這裡,過著一樣的日子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
我靠!哲學家!
這個老東西的人身攻擊已經升華到了哲學的境界了!要說服我幫你去找你活著的意義,也不應該用這種白痴的方法來激怒我吧?
「是啦是啦,我小麻雀,不知道你大鳥在想什麼⋯⋯」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啊是是是,志志⋯⋯至少我可以棒賽,打手槍,你不能!」
「打手槍?」
「打手槍就是這樣玩懶叫啦!」我抓著空氣懶叫示範了一下。
「子路!」藍玉大叫,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那樣。欸?不對。確實沒有人會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打手槍。
反正,藍玉的反應很出奇的大就對了。
「來,我給你看看什麼叫A片。」我也跟著怒氣沖沖地說,順便在電腦上鍵盤上敲了敲,鼠標點了點。人類進化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就出現在我們眼前。
跟同是二十世紀一起問世的核武器與進化論相比之下,核武器摧毀生命,破壞經濟,A片製造生命,刺激經濟。而進化論⋯⋯進化論是什麼東西啊?既對人類生產沒有幫助,又不能吃。所以說A片是人類史上第一大發明,簡直就是當之無愧。
女優再不斷被男優重複碰撞下哀嚎。
「子路!此淫穢之事,怎能直視?」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的藍玉急忙轉過頭去,展示自己的高風亮節。
夜深人靜的辦公室,只有兩種聲音:肉體碰撞的聲音和女人的叫床聲。
「子路!夠了!」藍玉背對著我大叫!
啪!藍玉大力地揮袖,轉過來瞪著我。
「你,滿口髒字!沈迷淫穢之事!簡直無可救藥!」藍玉指著我的鼻子說。
「你他媽是誰啊?我要幹什麼關你屁事!你想去苦民所苦,解救萬民於火海你就去!你要拯救江山社稷就去啊!要粉身碎骨!去!去找你不死不活的意義就去!馬上去!整天在這裡抽煙喝酒寄人籬下算什麼英雄!龜笑鱉無尾!」
「子——路——」
「什麼懶叫啦?」
「夠了!」藍玉捉著我的手。
「幹你娘!」
啪!
餘音未完,一股強大的衝力向我左側掃來,重重地撞在我臉上,瞬間讓我明白了一件事!
兩百多年來,多少人事物隨著時間洗滌最終消逝,但「幹你娘」這三個字的精髓卻一點也沒變,完美保留了其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地位,致使一隻兩百多年的行屍走肉打了我一巴掌。
「哪會使侮辱阮娘!」
「幹!你按怎不去死!」
「我!能死就好了!」
「去!死!想辦法死!」
夜深人靜的辦公室,剩下了兩種聲音:肉體碰撞的聲音和女人的叫床聲。
連續好幾天,我都不去見藍玉。
藍玉也不見我。
但不久的後來,我們還是相遇了,在一個夜晚樓梯間。當時我也差點被他嚇死。
「幹立牙⋯⋯」前幾天的痛覺神經突然抽搐,說出去的話被我急忙收了回來。
「歹勢!」藍玉伸手要拉我一把。
「呷薰啦!」我才不要摸他,自己爬了起來。
藤椅上的酒瓶里還有半瓶酒,菸還有剩。
「子路。歹勢。」藍玉像個稻草人讓我往他身上噴霧。
「喔。」
「我,不應該在你,無閒⋯⋯」
「好啦好啦。等我閒了就帶你出去行行啦。」
「好。我,等你。」
當我轉身要離開時,藍玉又說話了。
「我,要去京城。」
「京城?北京?」
「不是,是季龍坡。」
「吉隆坡?你要去吉隆坡?怎麼去?」
「你,帶我,去。」
⋯⋯我真的無話可說了。
我揮一揮手,下樓。
淘寶雙十一網上購物節在人類史上創造了奇蹟,空前絕後的響應,也延伸了如出一轍的雙十二大型網路促銷活動。馬來西亞的網路購物平台在仿效跟風之下紛紛獲得業績,急速推動了本土的網購文化。網購平台在你死我活的競爭之下,為了先行把客戶群榨乾,整死對方,各出奇招致使促銷活動從未間斷過。
由於雙十一及雙十二的成功,絞盡腦汁的平台們開始對「日期」伸出了魔爪,以致每一個月都有促銷,此後一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至十二月十二日我們公司都會陷入人手不足的困境。
那既然知道會有促銷,為何不多安排人手呢?
針對擴增人員,公司已經嘗試了很多方式,即便高薪聘請,更改獎勵制度,增加福利,也無法長期留住員工。勞工不足一直以來都在困擾這個國家,我是個設計師,又不是人力資源管理學家,這個千古以來無解的難題,當然輪不到我去煩惱。所以,既然我不是XX學家,那我也只能在促銷時和不是專家學家,只能無法回家的同事們一起熬夜奮鬥把貨包好。
「最近,恁,攏很無閒。」
「嗯。」我把酒和煙放在藤椅上,點了根菸,距離上一次上來已經隔一段時間了。
一幫人頻繁熬夜成了一種常態,也造成藍玉無法常常下來和我聊天豪洨變成另一種常態。如今白天的工作量增加變成了常態,不再常常上去陪藍玉哈拉也變成了常態。
常態,常態。用新常態打破一個舊常態,人生就是不同階段的常態編成的。
也好。
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我說:「短痛不如別痛」。反正不談戀愛就不會失戀,不回答就不回答錯,不參加考試就不會不及格,沒見到藍玉就不用帶他去吉隆坡,時間就逼不得已快速前進⋯⋯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張快爛掉的老籐椅上,陪伴著他的是四面牆和一個小門。
「欸。」我點頭:「還好嗎?」
「斯⋯⋯」他張嘴,一股好像死老鼠、垃圾和大便攪在一起然後加了超多大蒜,老姜與火藥的味道,像時速三百公里的火車一樣向我撞來。
好久不見的臭味。
藍玉看著我,我從他無神的雙眼看到了類似眼淚的東西。我眼睛濕濕的,相信他也看到。
「總算啊⋯⋯」他聲音沙啞,看來很久沒有說話。還好我及時過來探望他,讓他有機會開開桑,不然到時又要用鋁棒在他的脖子四面各來個全壘打。
「熏。有熏嘸?(有菸嗎)」藍玉問。
「喔,等一下,我忘了。」我下去到隔壁的7-11買了一包菸,過程中還去臉書拜託出國的誰誰誰們幫我買很多很多的免稅菸。
嘶——
嘶——嘶嘶——
嘶———————
藍玉像個大陀螺一樣,原地打轉。他身上的腐朽味迅速被藍色款色的滴露消毒噴霧給掩蓋。
「無閒喔。」他問。
很臭。
「嗯。」我摀住鼻子點頭,「開口。」
嘶——嘶———
「好了。」
「你,好久沒上來了。」
「嗯。最近較無閒。」差不多有四個月了。
「下晡(閩:下午)咱出去走走。」
「好,我,等你。」
*注1:馬來語:kuih lalat,一種甜蒸糕,糕正中心挖一凹,凹內填補土豆仁「注2」。Lalat在馬來語中即意為蒼蠅亦為痣,因平滑的糕面突然出現一顆黑色的土豆仁
*注2閩南語里花生叫土豆,與普通話的土豆(即馬鈴薯)意義相差甚遠。
《九》
我不知道要跟藍玉聊什麼。那麼久沒上去找他,我這人再雞掰也會心裡內疚。
再者,我不想跟他硬聊。問他「你好嗎」之類的話,豈不是自找麻煩,自打臉。他每天無所事事,百分百的行屍走肉,日子能好到哪裡去?
黃昏餘暉灑落在住宅區的柏油路面,拖起兩個長長的影子。
一個正常,毫無特色;一個不正常,格格不入。
藍玉今天是身披補服,頸掛朝珠,頭頂花翎,以一個清朝人的身分,走在二十一世紀的馬來西亞土地上。一身清朝人的打扮,沒戴上墨鏡,雙眼圓睜,他走在陽光底下,我沒有意見。
我能夠有什麼意見?
有意見又怎樣?反正⋯⋯
反正我就是反常了。
散步的阿婆我們沒有看見,抱著貴賓犬的阿姨看著我們,下巴失去了控制,久久合攏不上。我只能瀟灑地向她微笑點頭,隨著藍玉的步伐經過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必說。
轉了個角,小巷裡藍玉駝背的輪廓,顫顫巍巍經過的鴿子群,緩慢的步伐連鴿子都不鳥他,直到我來才拍翅散去。
巷口末一隻小黃狗搖著尾巴,迎接我們大駕。
「狗仔。」這是今天我們出來散步,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
「嗯。」
「子路,你捌吃過狗肉?」藍玉反過頭來問我。
「你吃過?」
「什麼味道?我,袂記了啊。」藍玉反過頭去看小狗。他那看不出什麼情緒來的眼神此時,偏偏讓我不寒而慄。
「什麼味道不重要,不用去想。」我著急的說。只見藍玉緩緩走過去,天真無辜的小黃狗搖著雨刷般的尾巴。
咔!朝珠碰地。藍玉蹲下來來回撫摸小狗的頭。
「藍玉!」
「這狗趣味。」
「你想幹什麼?」
只見藍玉把小狗抱起來,繼續向前走。
「喂喂喂,藍玉你想幹什麼?」
「提回去飼(閩:養)。」
「提回去飼?」我養你都難了,你還好意思自己養只狗?你用什麼來養?
「為什麼要飼?」我問,藍玉已走遠。
「來日茫茫,飼來相伴。」
藍玉抱著小狗順著螺旋梯上去,破爛的老舊藤椅如今多了一個主人。
「⋯⋯你要用什麼飼?」我攤開雙手問藍玉。藍玉坐在藤椅上,小狗依偎在他懷中。
「呃⋯⋯對喔。用什麼飼?」
「你!啊——算了。雞掰⋯⋯」
「⋯⋯」藍玉看著我,拂拂狗身。我怒氣十足的雞掰他無法有意見。
我出去買了一包狗糧和一個鋼盤。回到公司時同事們都回家了。小狗搖著尾巴,顯然吃得很開心。
「他叫什麼名字?」
「名?就叫英雄吧。」
「英雄?」我翻了個大白眼:「你不是讀冊人?讀冊人想出這款名?還以為你會想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名字。」
「英雄就是英雄。只要是,英雄就是英雄。」
「⋯⋯好,英雄就英雄啦。」我不知道藍玉到底是在胡言亂語什麼,反正就這樣莫名其妙,英雄住了下來。
幹,現在我還要買狗糧,帶英雄去打預防針,支出又變得更大了,而且還要打掃屎尿。
真雞掰。
夜晚,藍玉抱著英雄下來找我。
「今晚,按怎沒人?」他把英雄放下來。
「別別別⋯⋯別讓它到時在地毯上放尿放屎,明天大家都不用上班了。」
「喔。要呷薰嗎?」
電腦裡的時鐘顯示十一點五十五分,五分钟后的三天就是十一月十一日,地球上會有一大部分的人類即將自命不凡的理性化為購物慾,一下在網路上全部噴灑出來。
反正⋯⋯工作一時半會也無法回家。啊!——上樓抽菸吧。
英雄懶洋洋地躺在藤椅上。
「子路。」當我掉頭正想離開,一股不祥的預感從我背後強力襲來。
「我,想去吉隆坡。」
幹!我就知道!每一次他一張嘴「子路」和「很久」一定沒有什麼好事情。
「莫鬧了。」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如此日復一日,蹉跎歲月,深感慚愧。」藍玉滿嘴文言文,加上他那獨特的口音,害我差點中風。
「我真的很無閒,再過兩天就是十一月十一了。
我求你別在這個時陣鬧了。」
「十一月十一?」藍玉走到牆上的黃曆前翻了翻喃喃:「十月十五,宜嫁娶、造车器、出行、会亲友、入宅⋯⋯」
「是雙十一啦!」
「雙十一是什麼?」
「就是很多人在電腦和手機裡買物件(閩:東西)的日子。」
「買物件?好東西。」藍玉的大拇指一個立正。
「所以⋯⋯」我沒時間站在他的角度感慨人類發達的網路文化。
「你,無閒不要緊。我,自己去。」
「雞掰!你是在靠北喔?」我大叫!硬得快要裂掉的拳頭,呼之欲出。
「子路!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我意已決,天一亮當去!」藍玉的文言文也跟著大聲。
「去啦去啦,雞掰——」
喵!隔離獨居老人的貓跟著叫了起來。
把工作做好,時間已經差不多凌晨一點。臨走前我還是不放心,上去看看執意去吉隆坡的藍玉到底怎麼了。
幹,也不知道他是要怎麼去?步行嗎?他媽的,這麼老了還在耍小孩脾氣。
長長的走廊,上方的燈泡亮著,英雄躺在地上咬著自己尾巴。而藍玉⋯⋯藍玉手裡拿著煙屁股,在黃色的牆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堆字。
「故吾生有崖,知無涯。今吾生無涯,知亦無涯。大丈夫不當雌伏,與君淡水之交,再造之恩,萬言難盡。此去登高,不知何日再相逢。願此文能與君相伴,後會冇⋯⋯」
「有期。還沒寫完。」藍玉補充。
「什麼懶叫?」我還你娘的床前明月光咧。
「子路!」
「你喔,真的喔,一定要按呢嗎?」
藍玉把「有期」兩個字寫完,看著我點頭說:「心意已決。」
「你要怎麼去啊?」
「走路,問路。」
我搖搖頭,此東西已無藥可救。
「唉。」我仰天長嘆,突然想起了手中還握有最致命,殺傷力宇宙超級無敵,足以毀滅藍玉一切嚮往外頭世界想法的殺手鐧。
「你看。」我把在手機YouTube裡搜索出來的《殭屍先生》給藍玉看。
「這⋯⋯」藍玉呆滯的眼神緩緩移到手機裡的畫面。電影剛開始,許冠英手握著檀香,拉開白色布簾,裏頭站著一排額頭沾黏著符咒的殭屍。
「這是殭屍。」我說
「殭屍?」藍玉看著我說:「子路,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亂神中你占了兩個!現在民間相傳的殭屍就長這個樣子,你這副模樣出去不把人嚇死,也就被人打死,還要一副清朝打扮。」我越說越快,差點被空氣噎死。
「我,是殭屍?」
「極有可能。」
「你,怎麼不早說。」
「因為,我自己其實也不知道你是什麼。真殭屍我沒看過,也許你是阿凡達或者藍精靈也說不定。」
「⋯⋯」藍玉看著我一陣,空洞的眼神突然一亮:「子路我,不是殭屍。」
「喔。」我看著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不是殭屍⋯⋯」藍玉像壞掉了的唱片機一樣不斷重複:「子路,我,不是殭屍,我,不是殭屍⋯⋯」
「我也希望你不是。」
「子路我,不是殭屍。」
「啊啊啊啊——你不是你不是。夜了夜了,休息吧。明天見。」
煩不煩啊?
隔天,在公司後面停好車後⋯⋯
⋯⋯後門開了!
開了!
藍玉!
什麼跟什麼啊⋯⋯
我順著該死的螺旋梯一口氣衝上三樓,藍玉已經不見,英雄也沒了!
幹!什麼懶叫?
我奔到樓梯口,再往回奔看看,想試圖重啓現實,藍玉還是沒有,英雄也是。
Fuck!幹!操!雞掰!藍玉真的不見了!
剩下的,真的就是那面黃色牆上的一堆文言文了。
我順著該死的螺旋梯又一口氣衝到底樓,進車裡重新啟動車子。
去哪裡?
去哪裡?去哪裡?去哪裡!
藍玉去了哪裡?我腦裡一片混亂地在公司附近繞了繞。
難道他真的去了吉隆坡?就這樣一隻殭屍一隻狗步行去吉隆坡?
我到海邊繞了一圈,沒看見他。經過工地,進入唐人街、經過和安宮、經過肉骨茶店,經過建成有限公司,經過大鳥王用兩把青龍刀即興創作的地標也沒看見他。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的在市區繞來繞去,不斷在手機裡刷新臉書動態,看看到底有沒有殭屍亂世的社會新聞。
完了⋯⋯藍玉走了,藍玉真的走了⋯⋯
真的去吉隆坡了嗎?我方向盤急忙一轉,轉入一條義山小路,準備前往吉隆坡的方向。
車子進入義山不久,我就看見了藍玉!他像根木柱杵在一座墳前!這裡路邊車來車往,光天化日下他這樣是要嚇死多少人啊?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被人家用手機拍下放上網?
「藍玉!」把車停好,我立馬衝向前去,也不管當時到底有沒有旁人了。
「子路!」藍玉轉過頭來看著我,腳下的英雄繞來繞去嗅嗅四周的泥土。
對啦,有骨頭啦,但是不能吃啦。
現在早上十點鐘,一隻身穿清朝官服的藍色殭屍站在義山的一座墳前,如此畫面,就這樣簡單直白,我真的想不到要用什麼樣的文字來形容。
「您娘咧。」我氣喘呼呼地趕到。
「阮娘無佇遮(閩:我娘不在這裡)。」幹,我差點被逆流的空氣噎死。
「你哪可以四界亂走啦。」
「喔。阿我,要去吉隆坡啊。」
「上車啦。」
原來,藍玉在天一亮時把後樓梯的鎖頭扯開,憑著記憶裡看過的地圖,想起了吉隆坡在西南方,就往西南一直走,結果走到了義山就停了下來。藍玉覺得義山的墓碑很有趣就開始一座座看,忘我的看,剛巧就被我碰到了。
「你這樣喔,真的是出來害人。」
「我,要去吉隆坡。」
「你有完沒完啊?」
藍玉拉開車門,看勢似乎要下車。
「別鬧了,真的我求求你。」我把車門拉了回來。
「我,要去吉隆坡,咁有這樣困難?」
「一定要今天嗎?」
「是。」
「喔喔您泥阿雞掰耶⋯⋯」
《十》
天很藍,雲很白,遠處綠意盎然的高坡適合萬馬奔騰。
我很賭爛,心情是滿滿的超雞掰,體內悔青了的腸子萬馬奔騰,而且都是草泥馬。
「這車真好。速度快。」我沒心情理會藍玉豐富的內心世界,他到底是感動還是欣羨關我屁事。他懷裏的英雄已經睡著,車子已經開了三十分鐘,遠離了市區開始奔往東海岸大道。
是的,我被一隻近兩百年的清朝藍色老殭屍挾持了。說來真的很丟臉,長到那麼大,半輩子走來也證明了我不是弱智。我也從來未有沒事就玩玩敲腦袋的遊戲,也沒有從高空俯衝腦袋著地之類的經驗,除了小時候一群小屁孩玩玩時互酸,也沒被人家說我是智障之類的過去,今天卻莫名其妙的被藍玉綁架了。
更讓我想死的是,被人綁架了還要為人服務。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真是賭懶快噴鼻血了。
「幹你娘咧。」一路上開車的行人、司機,摩托騎士不管男女老少,是不是生物,就連紅綠燈的母親都被我幹了一遍。
「子路,燈你,也要幹。唉⋯⋯你,的脾氣喔⋯⋯」
「我生成就是這樣雞掰款,你能怎樣?」
「唉⋯⋯」藍玉一聲貌似恨鐵不成鋼的長嘆,封閉空間內的空氣中,頓時混入了大量的新鮮屍氣。
我急忙打開了我窗戶,讓劣質空氣往外流了一下,在關閉窗戶。
經過好幾個迴轉牌,雙手都差點失控。但心平氣和後仔細想想,我不可以對一具死屍信用破產。對活人既然不可失信,面對一個死去的人更不應該失信,即使他很雞掰。
「這個路好!康莊大道!」他說話就一定要是四個字四個字就對了。
車子已經開上高速公路。
白天,東海岸大道往吉隆坡方向的車子並不多。
「子路,我,要看殭屍。」原來殭屍坐遠途車也是會感到無聊的。
我一心二用打開YouTube,滿心不情願地把手機給了藍玉。想到藍玉的藍色手指將在我的白色iPhone上游走,我頭皮就發癢。
唉,算了。當作我上輩子罪孽太重。
「這是什麼?」藍玉雙手橫握手機問,我斜眼看裡面的畫面,一時半刻也解釋不清楚。
「這是電影,就像京劇。」
「京劇?」
驚訝個屁?難道藍玉生前京劇還沒被發明嗎?還是他這個人太孤陋寡聞?
「就,一群人用演的唱戲打鬥。」我吞吞口水解釋。
「喔,送鋼hi(宋江戲)。」他說。
「喔喔喔喔是是是。」送鋼是什麼我不知道,反正後面那個「hi」聽起來像閩南語里的「戲」,應該不會錯,點頭就對了。
「反正就不是真的,看看就好。」我說。
「送鋼hi演的,是送鋼和牛山喝喊,攏嘛是真⋯⋯」
「喔——宋江!梁山好漢!」我大叫後鬆了一口氣,跟藍玉聊天就是這樣,腦袋需要活躍,思路要敏捷。
「宋江,梁山好漢,是真的。」
「欸,是啊。但是殭屍這種史書沒有記載的民間傳說,看看就好,別在意。」
「這殭屍,看起來很少年,年紀輕輕,就一品二品,怪怪的。」
「哎唷,霸王別姬的那個楚霸王,臉畫到黑黑的好像臭火焦,霸王咁生按呢?」
「楚霸王的臉黑黑?」
「啊⋯⋯算了。」
「這,好像是粵語。」藍玉又說。
「是是是。欸,手機給我,我還沒請假。」
「喔。」
「幹。」要我把藍玉摸過的手機貼在耳朵上,我辦不到,不過我還是被迫用手指把手機連上車子的藍芽系統,打了電話到公司請了兩天假。
唉,算了算了,當初沒有那麼犯賤,那麼雞婆地陪藍玉聊天的話,我就不會有今天了。
「感謝。」藍玉聽我胡亂編了個有急事的理由請假,向我道謝。
「幹⋯⋯」
「要幹阮娘?」
「?」我愣一了一下,看他又看前方:「有人這樣大方的嗎?」
「給你,過過嘴癮。」
「你要這樣我也無辦法啦。」我看著他翻了個白眼。
「呵呵呵⋯⋯」
我的眼神急忙從他那車禍現場般的笑容移開。
「哎唷,你不要笑啦。你笑起來很歹看,會驚死人咧。」
「呵呵呵呵呵⋯⋯我,要看殭屍。」
笑個屁啊⋯⋯
「手機無電了啦,雄雄出來,充電器袂赴提(突然出來,充電器來不及拿)。」
「啊?」我感覺藍玉的死魚眼射出的眼光正盯我臉上。
唉,這個也聽不懂,很累耶。
「手機也是像人一樣,需要休息吃飯。」
「喔⋯⋯按尼。」
車里長時間的寂靜讓人難耐,我連上Spotify點了閩南語歌曲播放清單。連放歌我都會考慮到要放一些他聽得懂的,別再說我對藍玉無情無義,
啊~啊~~~啊~
「這,是什麼?」
啊~啊~~啊啊~
「這叫做歌。」
「車擱會唱歌。好東西。」
愛拼~才會贏~~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哪怕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藍色的食指和中指拍著大腿,打起了拍子,真是自由自在,悠哉悠哉。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時起 ,有時落,
好運,歹運,
總嘛要照起工來行。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愛拼~才會贏~~
我的天啊,我真的帶藍玉去吉隆坡了!
我第一次開車到吉隆坡,就載著一隻殭屍和一隻狗。我是不是瘋了?這種說出來無人會相信的事,竟然就這樣血淋淋,莫名其妙,直接了當的發生了。
突然,隔壁坐著的藍色清朝兵馬俑動了起來。
「幹嘛?」我的眼神在他跟前方的高速公路之間飄移,只見他伸手進去袖子裡摸了摸。
「呷薰。」他摸出了一包菸。
「車內袂使呷薰啦,又臭又煙怎麼開啊?」
「我,要呷薰。」
「等一下啦,我也要啊。」
剛好前方出現了加油站,此時儀表板裡顯示汽油不夠。汽油當然不夠,鬼知道我今天回去吉隆坡,每天開車來回公司才那幾公里路,汽油打滿缸也可以用上一個禮拜多,沒事打那麼多汽油幹什麼,存油嗎?
「你等我一下。」我說完下車加油,藍玉也跟著要下車。
「幹什麼?你坐下!」我急忙把他按住,左手瞬間變成了病菌的遊樂園。
「我,要下車呷薰。」藍玉說,滿滿無辜的感覺。
「這裏是加油站,袂使呷薰,很危險。等一下我們去前面一點。」
「是喔。」於是,無可奈何的藍玉又回到了原本的坐姿。
我把門鎖上、洗手、洗手、加滿油、買了根香腸,上車。香腸的味道在車裡炸開來,炸醒了熟睡的英雄。
「這個拿去飼英雄。」我把香腸交給藍玉,然後把車子開到離加油站遠一點的前方,熄火下車點了根菸,藍玉也跟著有樣學樣。高速上車來車往,我把後門打開,在藍玉兩側形成了圍牆,以免遇讓人看到他。
「蹲下呷。」
「為什麼。」
「你不好看,給人看到會不好。」
「士可殺不可辱,我,是為什麼一定要蹲?」
士可殺不可辱什麼懶叫?可不可以說一些二十一世紀的話?一隻清朝的藍色殭屍在高速公路上抽菸好看嗎?蹲著抽菸很侮辱人嗎?很多老阿伯也是蹲著抽菸,現在是怎樣?看不起人了?不良少年也都是深蹲抽煙,邊抽邊大小聲聊天多自在,站著抽菸有就高人一等嗎?
還士可殺不可辱,你要自殺也別害我。
「坐著呷?」我雙眼抬起額頭肌肉問道。
「站。」
「幹寧泥啊⋯⋯」
算了。
我們點燃了菸,讓英雄下來走動撒尿,以免尿在車上,
藍天白雲下,我的手一揮,菸屁股隨著拋物線往柏油路俯衝,一只充滿怨恨的中指在陽光下升起。
啪!
上車。啟動引擎,吉他挑起了和弦,失真的吉他咆哮,鼓棒敲起鑔片,車子繼續開往吉隆坡。
冷冷的風,
陣陣吹過眼前路,
稀微的城市今夜又是小雨綿綿。
黑暗的路,
踏著沈重的腳步,
醉生夢死的男男女女走到喘不過氣。
我夜夜等待著,
日頭出來的時,
抬頭看前面似乎有一絲光明。
蒼白的面色,
手拿著鼓仔燈,
帶阮來到無邊大海隨著浪浮沉。
歡迎踏入這座偉大的城市,
紅色的溪水,
掺血的白鷺鷥,
滿腹的理想,
過去的傷心,
攏隨著這杯酒飲落去。
「喔,這里大樓真多。車多樓高。好東西」
「這就是吉隆坡。」
「沒有城門?就收費站?」好在現在收費站已經已經不需要收費員,不然看見車裡坐著一隻藍色的殭屍,她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一路上我們經過好幾個收費站,多愁善感的青天大人蓝玉又感慨了,他説一路上的收費站太多了,这样豈不是會加重人民負擔嗎?
我說你又不是經濟學家,經濟是什麼你懂嗎?沒錢就別開車,就不用繳過路費,有錢開車就繳過路費,那麼簡單的道理,政府都知道,你進士出生的怎麼就不懂了。
他說,可是可是收費站也未免太多了,每幾里路就設一個,感覺人好像困在收費站里頭一樣。
我說,我說,我說都沒有人投訴,你懂個屁?
他說,子路!無品!
我給他翻一個他無法做到的白眼。
回到吉隆坡沒有城門的對話。
我斜眼瞄了那張空洞的藍色臉孔。唉,真是天真無限好,只是近無知。
可悲啊,思維還停留在冷兵器時代。
我哼了一聲冷笑:「攏什麼年代了擱城門?一顆飛彈打過來,城門有什麼路用?」
「灰彈?」
「那就是雙峰塔。」我没理他,指著那兩座在水泥群里脫穎而出,象徵馬來西亞的地標。
「雙轟塔,好高!」
「雙峰,山峰的峰啦。」
「山轟的轟。」
「你要轟就轟啦。」
既然見到雙轟塔,就代表來到了吉隆坡,那接下來就是要找個落腳的地方,睡一個晚上就任務完畢,功德圓滿,明早開車回家,準備沒日沒夜地包雙十一的訂單,繼續過著無憂無慮的下半輩子。
「不分什麼色,跨越彼此,消⋯⋯消滅歧視什麼什麼多元奇蹟?」藍玉突然說話。
迎面而來的大廣告板上裡一個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對這逆向而來的車龍微笑。他們旁邊寫著「不分膚色,跨越彼此,消滅歧視,齊心同創多元奇蹟」。我逐字唸給藍玉聽。
「歧視?歧視是什麼?」
「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看我不起,我看你不起,你看我不爽,我看你不爽,吃飽冤家。」
「喔,皮膚的色無仝款,就愛冤家?」
「不是啦。唉喲,就像恁清朝和紅毛,你看我不爽,我看你不爽就冤家相刣。」
「互相瞭解,方可取彼之長,補己之短,生生不息,長盛不衰。」
「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四個字,四個字的。好像念經一樣。」我擺方向盤,轉入了另一條大街,說:「要是人人像你這樣想,清朝就不會滅亡了。」
「以膚色予人歸類,形如黨爭,一切皆利己之手段罷了。兩百年過去,依舊如此。如此現象,不好。」藍玉看我搖搖手:「子路,不好。」
「所以政府⋯⋯朝庭勉勵大家要當好朋友,海納百川,欣欣向榮,領導地球,稱霸宇宙。」
「喔。」藍玉拉起袖子,露出了自己的藍色手。
「袂使,藍色皮膚沒藥救,非我人類,雖遠必誅。」
「啊?」藍玉隨即嘆氣,把手收以起來,看著出窗外的景色。
「子路,這裡真的很不一樣。」
「喔喔,不一樣吼,不然咧?」這種廢話中的極品廢話,我還是忍不住多費力氣回應。跟藍玉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古董比起來,這種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與生俱來就具備的優越感既然有機會派上場,怎麽可以壓抑住呢?就像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家裏那麽多台法拉利,藍寶基尼,怎麽可以不開到學校去上課呢?
氣勢,這個年代講究的是氣勢。
目前最重要的是,看看哪裡有像樣,但看起來不貴的酒店。
雞掰⋯⋯人生地不熟,還要帶著一隻殭屍和一隻狗尋找住宿,他媽的可以再讓我麻煩一點嗎?
「咱現在是要去哪裡?」
「找地方住。」
在市區裡毫無頭緒,繞來繞去一陣,加上選擇困難症大爆發我乾脆把車停在路邊,打開了手機開始尋找酒店。我絕對!絕對不會打給那些在吉隆坡的老鄉求助。那幫他鄉是我鄉,外頭啥都香的人,自以爲常年吸了吉隆坡的空氣就高人一等。平時假日不回來,一回來就要告知全世界,還要人家迎接大駕,順便來一個多愁善感的思鄉之旅,照片貼滿社交媒體,看了非常惡心。
「幹什麼?」坐在我隔壁,還沒被人民群眾舉火把追殺的藍玉問道。
「找地方住啦。你是要問幾次?」我不耐煩地答道。
「停車,在路邊找?」
我懶得再張嘴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著手機。
「好東西!」藍玉舉的大拇指肅然起敬。
要不然咧?
找酒店價錢首先是重點。我現在已經在破產邊緣,而吉隆坡又是連空氣都貴,帶著藍玉和英雄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亂逛,鬼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搞不好就真的會露宿街頭。
唉⋯⋯自己那麼窮困潦倒,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學人家養屍啊?更何況這屍有手有腳也不幫幫忙補貼我一下,還好意思整天厚著臉皮寄生於我。
找酒店重點二,酒店一定要有私人停車場。我打算把車停好以迅雷不及掩耳,掩耳不及盜鈴之速度把藍玉和英雄送進酒店裡,以免路上的人都盯著我那清朝藍色的背後靈,還拿出手機來拍照放臉書、推特、Instagram、、YouTube、微信、微博、Tik Tok⋯⋯
第三,酒店一定不可以太爛,至少要舒適。
嗯,價錢便宜,品質不可以太爛,這個邏輯思維太符合幾千年來人類一成不變,喜歡佔別人便宜的心理追求。我只是個普通的人類,所以⋯⋯
目標確定,點擊搜索⋯⋯
幹,一堆結果!很多廉價酒店⋯⋯呃,也不,我現在設定的價位搜索出來的結果,只能勉強算是旅館了⋯⋯
很多旅館都沒有停車場。
我直接挑了一個有停車場的旅館。
玫瑰園旅館 Rose Garden Inn,評分:6.9(滿分10分)。
哇靠,評分那麼低還繼續在這裡掛牌,真是勇氣可嘉。
評語如下:
8.7分:「屋子很老,古色古香,很有味道,地點靠近市區⋯⋯」
Bla bla bla下一個。
9.6分:「With a little distance from the city centre,this⋯⋯」
幹你娘紅毛字。這些窮游的洋人背包客打的分數完全不可信,他們別無所求,飢不擇食,只要不是睡路邊什麽都算豪華,下一個。
7.8分:「夜晚很吵,早上也很吵,其他還OK。」
位於市區,有噪音問題也是無可避免的。很吵,知道了,下一個。
6.9分:「熱水器老舊,熱水很熱,冷水很冷。單人房空間算廣闊。七分勉強。」
喔,熱水難道是要不熱,冷水難道是要不冷嗎?説好給七分怎麽又扣了0.1分?沒事找事嗎?
8.7分:「不錯,適合打砲。三個小時十五塊。不過床的彈簧很吵,聽不到叫床聲,非常影響做愛的 feel。」
這個叫Khor Chi Hong的人我欣賞,誠實人,有膽量,真男人。
3.8分:「隔音很差,隔壁的一直做愛,彈簧咿呀咿呀咿呀整個晚上,到底是不是有這樣厲害可以硬一整晚啊?」
這是Khor Chi Hong的隔壁嗎?曹基百?喂!給人差評,名字還隨便取,學一學你隔壁那個一整晚都很硬,一直不停埋頭苦幹,還把名字大大方方寫出來的真男人可不可以?
7.4分:「隔壁按摩院的越南妹不漂亮,建議換一批漂亮的。」
大哥這是旅店,不是按摩院,請專心評分。
3.8分:「The television is so old and there is no other channels than⋯⋯」
Excuse me 這位Audrey小姐,想看電視是不會在家看喔?有人會來旅店看電視的嗎?
9.6分:「我又來啦。這一次的床不錯,沒有彈簧聲,終於可以專注做愛。讚!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肥皂不是我喜歡的玫瑰味。店的名字既然叫玫瑰園,肥皂怎麼不是玫瑰味呢?這個關乎品牌形象與其未來走向的問題,管理層需要檢討深思!加油!」
忠實客戶!我想店家一定會對你的建議感激不盡的,那個硬一整晚,埋頭苦幹的真男人。
0.1分:「Fuck!怎麼又是幹一整晚啊?一整晚都做愛煩不煩啊?這個地方都是打砲的嗎?」
曹基百!曹基百也出現了?你到底和Khor Chi Hong什麼關係啊?既然那麼賭懶就敢敢給人家0分啊,那個多出來的.1分是什麼意思?同情分嗎?做人可以乾脆一點嗎?這人人品真的很有問題,果然人如其名。幹!我越讀越生氣。
6.6分:「Itu amoi Vietnam tepi sangat cun⋯⋯hotel ok je la,xde pe special pon⋯⋯」
Ok boss,next。
6.9分:「衛生差不多,設備差不多,可是好像有鬼?紅色長裙,黑色長髮的吧?反正要住的,佛牌平安符聖經可蘭經要帶就對了」
老實說,我真不明白這評分制度到底是什麼個概念,好好的怎麼就不可以整數呢?這一堆莫名其妙的數字到底有什麼意義?這些評論者也感覺好像是來搗亂的,什麼69,38,87,78一點都不正經。
再看一則評論吧⋯⋯
4.4分:「櫃檯的老人很老,手腳很慢,說話又不清不楚感覺好像在醉酒,而且還滿身煙味。」
幹你娘這是什麼評語?老人老不對嗎?老人之所以年齡老才叫老人好不好?老人要是手腳快,那年輕人還有什麼懶叫用?老年人出來社會自力更生,不為政府製造負擔,繼續成為社會的重要一員有什麼不好?這是什麼樣的邏輯啊?學一學人家新加坡好不好?
話說,前幾年在莫名的衝動下,為了一個不值一提的人,糊裡糊塗去了一趟新加坡。也就是那一次,我在飛機場第一次遇到了大鳥王。當時,他一身打扮就是很隨便,跟時尚扯不上邊,也談不上什麼特色,就上半身忘了什麼圖案什麼顏色的T恤,下半身忘了什麼顏色的短褲,反正他那個樣子看起來就是那種丟進人群裡,就找不到的普通胖子。
但是說來奇怪,他如此這般模樣卻偏偏讓人肅然起敬,似乎那毫無特色的外殼深處,正在強力壓抑住一股超強,超恐怖的能量,而那能量不堪壓縮,正一絲一絲地往外泄漏,讓人不寒而慄,不知覺地停下手頭上在做的每一件事,迴避他,遠離他,全場就他優先!
甚至我覺得,就是在他寫滿急躁的表情下,散發出來的,的,的⋯⋯暴力。對,是暴力,就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會加速或暫停地球自轉的暴力,是導致我對他的穿著毫無印象的原因之一。他的暴力,感覺與殺氣不同,殺氣就是用來奪取他人生命的不祥之氣。他散發出來的暴力,其實也不過是純粹的⋯⋯呃,純粹的不耐煩,就順我者滾,逆我者即將滾的那種純純的,濃濃的不耐煩。
總而言之,如上面所說,全世界在他面前會不約而同地達成一種共識,就是全場他優先!
除了他那耐性短缺引起的暴力外洩之外,另一個引我矚目的就是他那雙腳或者是人字拖。
說到這裡就有點混亂了,因為如此至今我還搞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步伐隨便,而導致他的人字拖感覺非常隨便,還是因為他的人字拖的質感非常隨便而導致他的步伐隨便。反正,那步伐一響起來,大家自然而然會迴避就是了。
在機場那段等候時間裡,大鳥王極力地沈浸在手機的世界里,忍住不發作。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到吉隆坡,幹掉他想幹的事,其耐性之短缺,就連自認沒有耐心的我都自愧不如。
最搞笑的是,登機時候,所有人包括空服員為他自製了個優先通道,讓他先行登機,待我登機時,他已經呼呼大睡。我想他沒睡的話,一定很難受,很有可能自己跑去開飛機,把民航當戰鬥機在用。還好,大家都很合作,每個人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手腳都變得利索了起來,登機過程在五分鐘內結束,原先正要起飛的航班都停了下來,讓我們先起飛。
一個大鳥王就讓我離題那麼遠,繼續說新加坡。
我在新加坡時,到處看到老人在工作,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後來上網一看才知道,原來新加坡老人就業率高是政府和企業配合下產生的現象。當然啦,我不是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家,這個政策到底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人出來工作活動身體,活動腦筋的同時又可以獲得薪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就這樣。
嗯,說一個新加坡老人就業率,竟然扯那麼多大鳥王的故事,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真的會大得光用眼睛是看不出來的。
唉,把當下該做的事做好,剩下的就讓它自然而然發生吧。
我把車開往玫瑰園旅館的方向。
那是一排曾經翻新過的兩層樓老店屋,玫瑰園旅館就座落在這排老店的角落,其隔壁就是一個空地,停了一些車,入口處有間小亭子,看來這就是所謂的停車場。我跟把守小亭子的印度老阿伯說明來歷。老阿伯操著濃濃淡米爾口音的馬來語,隨便指個方向,我也就隨便地把車開了進去。
「你在車上等我一下。」我下車時對藍玉說,然後毫不含糊,確定再確定地把門鎖上。
嗯,門上鎖了。
玫瑰園旅店,真如評語一樣古色古香。木製的門檻傷痕累累,門柱東一個缺角,西一個凹陷。兩扇大木門雖然上過新漆,仍看得出底下烙著歲月的痕跡,門檻後墊腳的是紅色花磚,整體上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那看起來一點都不舊的仿古牌匾,牌匾上中文寫著「玫瑰園旅店」,英文寫著「Rose Garden Inn」。
掌管櫃檯的果然是個華人阿伯。他正在看報紙,後面的壁櫥裏,一台老式收音機正播著一些老歌。
「嗯嗯,有booking嗎?」推了推滑到鼻頭的眼鏡,和藹可親的阿伯一開口,一股濃濃的燒焦味就撲鼻而來。
目前評語説的都沒錯,看來今晚隔壁房的千萬不要是Khor Chi Hong,千萬不要是Khor Chi Hong!我要睡覺,還要開長途車,睡眠很重要。
「沒有,還有房嗎?要角落的。」我説。住進角落的房間可以瞬間減低遇到Khor Chi Hong 50%的幾率。
阿伯推了推鼻頭的眼鏡,在電腦上點了一點,說:「有,二人房,一個雙人床。」
「好。」反正藍玉不用睡,雙人單人床無所謂。付了房租和押金,拿到房卡后,我回到了車上。
我讓藍玉用袍子把英雄藏好,然後裝作若無其事一樣的走到櫃檯接至上樓。櫃檯的阿伯推了推眼鏡,對我和藍玉笑了一笑,繼續看報紙。
第一關就這樣過了,太好了。
「啊!」剛一上樓,我就被一聲尖叫震得頭皮發麻。
「Hantu!Hantu Cina!(馬來語:鬼!中國鬼!)」碰!一位馬來清潔工大媽臉色蒼白坐靠在墻壁,被嚇得暈厥了過去。我們小心翼翼地跨過了她肥胖的身軀,進了房裏。
房間整體上還可以,衛生乾净,設備齊全,普普通通,就電視、沙發、椅子,床。沒有什麼驚艷之處,一個晚上才幾十塊錢的價錢算合理。
「那女人,說什麼?」藍玉從袍子里掏出了英雄。
「他說你是鬼。」
「我,不是鬼。她,才是鬼。膽小鬼。」
「喔是是是。我說了吧,你出來就只有嚇死人的份。」
「幹。」
「喔!」我觸電般驚呼:「爆粗口!」
藍玉枯驅一震,英雄被我嚇得吠了一聲,我急忙把它抱了起來安撫,以免召人投訴。
「說話要文雅一點,你身為讀書人怎麼可以忿戾不顧而肆口謾罵呢?真是有辱斯文,有愧於孔孟之道。」我按耐不住心裡爆棚的興奮,血脈賁張得快要昏掉,連忙把體內曾經學過的成語,名句構成了不像樣的文言文一下噴灑出來。
真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書到用時方恨少,少壯不努力,力拔山兮氣蓋世啊!
藍玉輕輕地咳了一聲,說:「失禮。」
我打開電視,打開窗帘,整個房間瞬間亮了起來。
「這就是吉隆坡了。」對面的騎樓下人來人往,五花八門,色彩繽紛的招牌隨即映入眼簾,當中明顯的有屈臣氏、印度料理餐廳、燒臘店,各種餐廳和旅店。
「真繁華。」藍玉站在窗口前,與我並肩而站。
「繁華攏是夢啦。」我聽過盧廣仲翻唱過這首歌,隨口把歌名借來用一下。
「嗯。」藍玉點頭撫鬚,略有所思。
突然房間外頭一聲喧鬧,看來那個昏厥過去的清潔阿姨醒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又傳來一陣似乎下樓的聲音,然後又是女人的尖叫。
看來藍玉這一次惹禍了。
「你在這裡坐著別動,我很快就回來。」我順便告訴藍玉旅店不可以抽菸,不可以帶動物,所以我們必須不能讓英雄叫出來。
樓梯口一直傳來清潔阿姨歇斯底里的哭鬧聲。她向櫃檯阿伯一直重複說有鬼有鬼,看見我下來又大聲驚叫,又重複說剛剛我背後有Hantu Cina,邊說邊哭,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都是,那張臉看起來很迷惑人。
我笑著對他們解釋說,樓上那隻殭屍是演員,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鬼,七早八早怎麽會有鬼呢?不要驚慌,驚慌個屁啊?阿姨聽了後又哭了。
唉,看見鬼也哭,得知看見的不是鬼也哭,看來她嚇得不輕,果然正如藍玉所說,十足膽小鬼一個。
阿伯站在大門邊安慰邊送走清潔阿姨,推了推眼鏡對我說:「唉,每天跟我說樓上有鬼,這世上哪有那麼多鬼啊?而且大白天會有什麼鬼?唉,不想做就別來,何必找什麼藉口,咳咳。」
「呵呵,不好意思。」關我屁事?我勉強擠出了個笑容,離開了這場鬧劇,不想帶走半片雲彩。
我到對街商店以最快的速度,買了香煙、充電器、高粱酒、衣服,滴露消毒噴霧,順便吃了一碗鴨肉雲吞麵,帶了一點鴨骨,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能付現金的付現金,沒錢付現金的全部忍痛刷卡。
哎,我到底是在幹什麽啊?
「去了哪裡?」藍玉看著我氣喘呼呼地拎著大小包。
「去買東西啊,匆匆忙忙跑出來連衫都沒帶。」藍玉看我把滴露消毒噴霧掏出來,就自動自發地走過來讓我噴。
「喔。」
「又順便一點東西,帶了一些骨頭給英雄。」
「吃什麼了?」
「昏吞麵(雲吞麵)。」
「昏吞麵?」
我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就餛飩和麵。餛飩麵。」
「餛飩?扁食。」
「什麼懶叫?」
「子路,不是叫昏吞,叫扁食。」
「啊?」
「餛飩叫扁食,不是昏吞,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餛飩就餛飩,扁食是什麼懶叫?我打開手機搜索,幹,餛飩在閩南語果然稱為扁食。
「是吧。」藍玉見我啞口無言,沒有反駁就,難得有機會酸我,趕緊趁熱打鐵。
「好啦好啦。」我給他一個中指。
「什麼意思?」他問。
「就是非常厲害!非常好!比這個好。」我比了個拇指。
英雄把鴨骨和一瓶盒裝牛奶吞進肚子裡,搖搖尾巴就睡著了⋯⋯
⋯⋯
⋯
「子路⋯⋯」
沈重黏著的黑暗被撕裂,光明照亮了一張藍色的臉。幹!我嚇了一跳。
「你,終於醒來了。」藍玉站在窗邊,手握著高粱酒,一副瞻仰遺容的模樣俯瞰著我。我坐了起來,英雄還在睡覺。
這隻小狗真能睡。
「好累,天快黑了。」我說。
電視裡,一個男的正為一個女人做人工呼吸。
「男女授受不親,有傷風化。」藍玉站著跟我一看電視。
「他是在救人啦。」我的天啊,剛睡醒就要應付這種事,跟這個妖怪相處一整天,真的會讓人發瘋。
「親嘴救人?」他問。
「這是醫學,你不懂啦。」我幹嘛要回答啊?
「為什麼不讓女人做?」他又問。
「這是愛情故事,當然不會安排女人救女人啊。」我幹嘛又回答啊啊啊啊?
「愛情故事?」他又問。
「紅樓夢,你知道嗎?」我說。
「嗯。」藍玉點頭
「這就是那種情情愛愛的故事。」
「大丈夫,豈能沈溺於男女情愛之事」
「幹,不要看就別看。」我拿起遙控器轉台。
清宮劇!
「看一看和你有關的東西吧。」我站起來,看著窗外的景色。五花八門,色彩繽紛的招牌亮了起來,變得更加複雜。道路上的車行駛緩慢,此時正是下班的高峰時斷、對街的騎樓下更是人來人往,餐館用餐的人也很多。
「這是什麼,我攏看無。莫名其妙。」
「這清朝的,你怎麼會看不懂?」
「不倫不類,不答不七。」
「喔,對啦。」雖然藍玉真的很雞掰,不過說到清宮劇拍得不倫不類我卻點頭真心認同。
「這攏毋是真的,罔罔看就好。」我說。
藍玉不語,一身清朝服裝,乖乖地坐在電視前,看當代人演清朝人。
「欸,你慢慢看,我出去一下。」
「出去做啥?」
「⋯⋯」我愣了一下,怎麼那麼多廢話?
「出去吃東西啦。」
「啊我咧?」
「啊你要吃什麼?」
「不吃。我,要出去。」
「你剛剛差點把人嚇死,你難道忘了嗎?你一定要引起軒然大波,才善罷甘休?」
「子路,我,隨你身後。你,說我是戲角,就像(藍玉指著電視里的清朝人)這樣。)
果然。果然是讀書人⋯⋯從藍玉的語氣中我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很好,這個怪物學習能力很好,果然是讀書人。
但是讀書人終究還是讀書人,讀書人就很愛自以為是。
「重點是引人矚目,凡事就會渾身不自在。大大影響此番體驗。」
「除這以外,有無他法?」
我搖搖頭,表情百分之一萬億個無奈。
「就這樣。既來之,則安之。」
雞掰⋯⋯
暮色籠罩的鬧市中,一隻身穿清朝官服的藍色殭屍,一隻小黃狗還有一個應該看起來很臉色很臭很雞掰的人站在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騎樓下,與此刻的世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剛剛從旅店出來時,櫃檯阿伯還對我們笑了笑,以為我們就要去拍電影,為藝術奉獻生命,不斷給我們加油打氣。他還交代說要是半夜回來,旅店大門關了要如何進去,一堆我沒心情聽的話。
「很吵。嗶嗶吧吧,歕答滴(閩:吹喇叭)吵得要死。」
「那你按怎擱未死?」我說,迎面而來的一個西裝筆挺的印度男子手拿著耳機麥克風講著電話,眼神死死地離不開我身邊的藍玉。就算擦肩而過了還不忘轉身回眸,真有夠雞掰。
唉,算了。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旁邊的道路堵塞,車子幾乎不前進,我萬念俱灰地繼續往前走,像個外星人一樣,受盡世俗的疑惑眼光。
「若我,現在死去,你欲按怎?」幹,要吵架是不是?
「就放這裡啊,欲按怎?」
「無情無義,狼心狗肺。」
「好啦,我來有情有義,送佛送到西,白癡做到底,你現在要死去哪裡?」都什麼時候了一個大男人和一隻道光年間穿越來的老殭屍還在大庭廣眾下爭鋒相對,實在很成熟。
此時,藍玉又突然搞了莫名其妙的舉動。他竟然此時別著頭走路,歪七扭八地搞得像一西方殭屍。
雞掰,夠了沒有?
「你佇舞什麽懶叫(你在搞什麽懶叫)?」我火冒三丈,大聲斥責。
「查某人(女人)穿得,這麽少。子曰非禮勿視。」
「你跟我子曰?人家穿得少管你什麽代誌?走較緊(走快點)的,說!你現在要死去哪裡?」
「請裁走,請裁死啦。」藍玉顫顫巍巍前進指著角落一間餐廳:「咱,去那邊坐坐。」
那是一家嘛嘛餐廳(清真印度料理),此間乃下班高峰時段,店內高朋滿座,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我們。
「你確定?」我問。
藍玉點頭.。我再次萬念俱灰,講道理什麼的已經沒用了,省點力氣吧。
「Ok, ok。」
「啥物(什麼)ok?」
「咱來坐外面吧。」考慮到我們帶著一隻狗,只好這樣。
還沒坐下來,一位看似巴基斯坦或孟加拉籍的外勞服務員走了過來。他拿起手機突然要和藍玉自拍,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也來不及阻止。
「Movie,movie。Chinese ghost。」他放下手機邊說邊笑雙手直伸,笨拙地原地跳,還露出牙齒扮了個比藍玉還難看的殭屍。
看來我們中華文化傳播的覆蓋率不容小覷。多虧香港影視產業和林正英,連孟加拉,巴基斯坦之類的地方都知道中國曾經有個是男人都要綁辮子的清朝政權,殭屍一定是清朝人,清朝人死後有機會變殭屍這種事。
服務員繼續在那邊原地殭屍跳,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
「哈哈哈,mo你娘,ghost你娘哈哈哈⋯⋯」我背叛了自己的臉部肌肉,硬生生地擠出了僵硬的笑容。
「對,幹你娘。」藍玉說。
「喔!」如雷貫耳,我大驚失色後卻又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很好。」我不禁點頭,誠意十足地說:「Welcome to the dark side。」
「什麼賽(屎,閩南語發音)?」藍玉撥開袍服,坐了下來。
哇瑟!這個藍玉⋯⋯怎麼感覺變得好像不一樣了?
好奇的英雄在我們腳下來回穿梭,店裡幾十雙眼神在我們身上遊走。食客和服務員對英雄存在沒有意見,因為此刻大家最在意的,就是我身邊那一身清朝官服的藍臉殭屍。只有少數人對殭屍一點興趣也沒有,絕大多數人都拿起手機狂拍,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給拍進去。
我點了兩份印度煎餅和兩杯拉茶,聽不懂馬來語的藍玉沒有權力要求。過了一陣,服務員笑咪咪地端上食物。
「笑什麼?起肖喔?」藍玉對著服務員說,語氣十分不友善。
「按怎?袂爽喔?人鬼殊途,現在了解了吧?」我抖著腳,斜眼看著藍玉,擺著一副「看吧,我早就跟你說了,你不信」的表情。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我猜藍玉感覺很氣憤,因為他張藍色的臉笨笨的,沒有任何表情。
「你明明就是鬼,還好意思說別人是鬼。」
「我,不是鬼。你,是鬼。」
「你才是鬼。」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你就會這一句。鬼喊鬼。」
「我,不是鬼。」
「Come on,你鬼到閻羅王欲來捉了。」
我們像小孩吵架一樣,無限重複直到藍玉看著鋁盤上的煎餅和拉茶問:「這是什麼物件?莫名其妙。」
「煎餅和茶。」我說完便開始操起匙與叉吃起來。
「我,要喝酒。」
「沒賣酒啦。要喝酒回去喝啦。」我不理會他,繼續吃我的煎餅,喝我的茶。對面的藍玉只好有樣學樣,笨手笨腳的好生尷尬。
吃了兩三口,突然啪的一聲響,藍玉放下餐具說:「不要吃了啦。」
「為什麼?」
「一直看,一直看,敢若(閩:好像)我,在吃屎。雞掰⋯⋯」
「哈哈哈哈哈⋯⋯」我差點噎到沾滿咖喱的煎餅。
太好笑了,這跟藍玉整個人⋯⋯整個殭屍真的變了。這變化未免太大,大到我真的很不習慣。
「笑啥洨?」眼神呆滯的藍玉似乎忿忿地說,我的笑聲更加奔放,更加暴力,感覺疝氣隨時爆發。就在此時我意識到了,坐在我對面的是一隻脾氣有夠暴躁,有夠厭世的殭屍。
「你讀冊人,講話不要這樣⋯⋯」我邊說邊笑。
嘩啦啦啦!與地面大力摩擦,塑膠椅腳大聲哀號。
「不要假洨。走啦。」站起來的藍玉看著我。
「你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垂死病中驚坐起,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到底是地念什麼肖話?」
我靠!太厲害了,這個版本的藍玉太有趣了!想不到世俗人的眼光是一股那麼強大卻神秘的力量,竟然可以讓一個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的清朝官老爺脫胎換骨,成為憤世嫉俗,戾氣灌滿全身的厭世老人。什麼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努力做自己這種雞湯話,只是一種遙遠的概念。
「我欲呷薰。」藍玉站了起來。
「不可以啦,今年開始政府⋯⋯朝廷新政不准在餐廳⋯⋯酒家呷薰,捉到要罰⋯⋯罰銀的。」媽的,我到底是在講什麼一堆亂七八糟的雜交話,這麼簡單的概念竟然表達得那麼辛苦。
「擱有按呢。」藍玉死魚眼下傳來的語氣似乎不信。
「改朝換代的新政啊,新官上任三把火,按呢也是袂歹啦,至少不會烏煙瘴氣。」
「喔。」藍玉抱起英雄就走。
「喂,等一等!」我把錢包掏出來,一旁的服務員還在傻笑,真他媽的很想把我的拳頭狠狠地印在他喉嚨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藍玉說。把錢付給了還在癡笑的服務員,我趕緊追上了藍玉。
「幹,你不要這樣小器啦。」
「一群愚昧無知之辈!」怒氣沖沖的藍玉邊走邊對著一路上對他另眼相看的人謾駡。
碰!
一聲巨響!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