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荒廢的日子還有那麽多
- daniel wee
- Feb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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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Aug 8, 2021
第二章:荒廢的日子還有那麽多
《四》
「怎樣?」我好像小孩第一次看到正爬行的鍋牛一样,滿懷惊奇地看着藍玉。
「不錯,香。」他舔舔嘴唇,又倒了四分之一杯。
「嗯。」藍玉舉起馬克杯聞一聞,一口把金门高粱干掉。
我眼前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啊?人死了那么久怎麼會有感官?可以說話,抽煙,喝酒我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能闻味道?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啊?难道他体内有着科幻電影裡,可以控制大腦和肌肉的蟲子?还是他被什麼邪靈附體,像隻木偶一樣被操縱著。
最奇妙的是,這幾個月來,他的身體一點腐敗的跡象都沒有。
「哈啊。」藍玉又喝了一口酒。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竟然教會了一具兩百年前的清朝古屍抽煙喝酒。我下半輩子窮困潦倒只能算自己活該。
還好我把半瓶的高粱倒了出來供自己用,照他這個速度,這酒不用一個小時的功夫就會被他喝到一乾二淨。
真是一具縱慾的殭屍。
看來關於殭屍這個東西,我真的應該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了。嗯,別浪費時間了,趕快把車子和今天穿的這套衣褲送去洗一洗吧。
喔,還有那個沾到藍玉嘴唇的馬克杯,我不想要了。
衣服和褲子轉啊轉。
洗衣店的風扇在頭頂上嘩嘩作響,和藍玉接觸過後,衣物一定要帶到外頭去洗,如果有什麼病菌病毒,要感染就大家一起感染,這樣才不會覺得寂寞。而且我相信,若有一大群人被感染,疫苗被研發出來的速度一定很快。
嗯,還是想想辦法把藍玉身上的官服拿來洗一洗比較好,治標又治本。
我在電腦里翻閱「殭屍」的搜索結果,自助洗衣店里的網速不錯。關於殭屍的記載有各種說法,甚至可以追溯到黃帝大戰蚩尤的神話里,黃帝之女,會帶來旱災的魃。魃是旱神,不知為何,相傳幾千年後其形象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殭屍。
翻查整個搜索結果,來自於清代袁枚《子不語》,《續子不語》,與紀曉嵐《閲微草堂筆記》的記載最多。
據袁枚《子不語》記載,殭屍有分「紫殭,白殭,綠殭,毛殭,飛殭,不化骨,伏屍,飛屍」等林正英電影裡沒看過的妖怪。
紫殭,綠殭⋯⋯這好兩個看起來好像藍玉。
「紫殭,一般是指死后不久的殭屍,身體呈現紫色。紫殭无法自由行动,属于殭屍的不完全形态。」
很明顯的,藍玉不屬於紫殭。我滑動鼠標往下看。
「白殭的屍體呈白色,此類殭屍很好對付原因是,他們行動遲緩,既怕光、怕火、怕水、怕鸡、怕狗、還怕人。」
藍玉什麼都不怕,也不是白色,所以藍玉不屬於此類殭屍。
接下來是綠殭。藍玉最有可能就是綠殭。
「绿殭的屍體會散發出的屍氣⋯⋯·」是的,藍玉很臭,「綠殭的身體呈現綠色⋯⋯·」,藍玉顧名思義,藍藍綠綠的。我接著往下讀,「和白殭相比,跳躍極快,不怕人,不怕家畜,唯獨只怕陽光。」
幹,藍玉連陽光都不怕,那他應該是等級更高的了。
「毛殭:屍體身上长出毛发,銅皮鐵骨,修行越高,身體約結實。行動敏捷⋯⋯」行動敏捷個屁!「躍屋上樹,縱跳如飛⋯⋯」我忍不住笑出來,藍玉連下個樓梯都有問題,還跟我躍屋上樹?「開始不畏懼凡火,甚至还不畏懼陽光。」
銅皮鐵骨,身體結實沒錯,當初用鋁棒狂甩藍玉頸項,為他開嗓時我已經深有體會,而且又不畏懼陽光。
看來,藍玉應該介於綠殭和毛殭之間。
我接下去往下讀。
「飛殭:飛殭顧名思義,就是會飛的殭屍⋯⋯」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坐我隔壁的一位阿伯嚇得跳起來,還瞪著我乾咳了一聲。
想到藍玉那個呆樣子飛來飛去,那個畫面實在太好笑了。電腦裡接著寫到:「⋯⋯飛殭一般都是修煉千年之久,这种殭屍不惧陽光和刀劍。」
藍玉是清朝差不多於道光16,17年病逝的,時隔才差不多180年,我是看不到他會飛來飛去的那一天了。
關於殭屍,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的《卷七如是我聞一》里有寫:「挥拳击之,如中木石⋯⋯」就是身體很硬,「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這,就不像藍玉了。藍玉的牙齒和一般人無異,跟電影里的殭屍具有獠牙的形象完全相反。
看來關於殭屍,各有各的說法,沒有人真正的見過。《子不語》卷十二卷里《兩殭屍野合》還記載殭屍可以做愛,太不科學了。
至於近代關於殭屍的記載,就屬2005年鬧得沸沸揚揚,四川南充清朝古屍事件最為有名。據報導,兩口棺材被撬開,一具屍體被盜,另一具則被拿出來曝曬。乾屍頭上貼一張符咒,身上塗上一層糯米,還被帆布綁起來。
糯米和符咒,看來林正英電影裡的橋段是有跡可循的。
幹,大白天的看著一堆殭屍古屍照片,搞的我全身起毛。
那為什麼電影裡的殭屍都是清朝人?古人死後都是穿壽衣下葬,怎麼會穿著官服入棺呢?
針對這個問題,我上網查了一下。網友們的解答是,清朝距離現代不遠,能成為殭屍跳來跳去作亂的就也差不多這個死亡時間的屍體。時代久遠的殭屍一般修行很高,就如以上袁枚所寫的,都到了會飛來飛去的等級,不是一般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一個有兩個傻徒弟的小鬍子道士給做掉的。
再者,清代的官服色調較陰暗,適合恐怖片的色調,明代的大紅官服怎麼看都不會比清代的來得恐怖。穿著大紅官服跳來跳去吃人場面太喜慶了,到底有沒有考慮過財神爺的感受?所以,為了符合影視作品的需求,殭屍只好將就都是清朝的官員了。
找了半天,藍玉怎麼變成殭屍依舊沒有答案。什麼厲鬼纏身說,陰屍説,湘西趕屍將,我越看越煩,還是上Youtube複習林正英的電影比較實際。
結果看著看著,惹來一群觀眾,等衣服的阿伯,還有兩位馬來男子站在我後面圍觀,其中一位馬來男子還說他小時候就看過這個電影,現在電視台夜晚時不時也會重播,每一次看得很過癮,廣東話的對白甚至都會背了。他還說林正英,周星馳和成龍是他的偶像。
我給他一個大拇指,感激他對我分享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
「啊⋯⋯」藍玉举起双手,露出腋窝讓我消毒。
「呃⋯⋯」他原地打轉。
「唔⋯⋯」
「你是在吵什麼啦?」我不耐煩地問。
「我,在練喉嚨(閩:嗓子)。」
「不用不用,練個屁啊練。」我蹲下來,噴他的腳。
「你,說話很粗俗。」藍玉的聲音從我上方傳來。
「喔,是喔。你最文雅了啦,讀書人,飽讀聖賢之書考取功名,進士出身,二品大員。什麼四書五經我不懂啦,不過三字經我倒是很厲害。」我摀住鼻子,噴霧味道越來越濃。
「三字經?那,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詩呢?」我頭上又傳來他的聲音。
「⋯⋯」藍玉沒看到我翻白眼。
「若沒有,我,會使教你,有朝一日考上進士報效朝廷,解救蒼生。」
「免免免,我很忙,沒時間解救蒼生。轉身。」
「⋯⋯」
「⋯⋯」
「哈!」藍玉突然大叫。
「雞掰!到底是什麼代誌啦!」我跳了起來,住隔壁的孤獨老人的貓貓們也被嚇得大叫。
「我,练喉嚨啊。」藍玉雙眼呆呆地說:「你,不要口出惡言。」
「你這樣突然大喊大叫嚇人,然後要人不可以生氣?」我差點一拳飛出去。
空氣中隱隱約約地飄著一股淡淡的臭豆腐味道。喔,我忘了幫他嘴巴消毒。
突然,我想起了最近剛溫習過的電影——《僵尸先生》裏的橋段,開始屏氣。
「⋯⋯」
「⋯⋯」
「⋯⋯」
「⋯⋯」
「你,為什麼一直看我,不說話?」藍玉問到。
嗯,沒用,電影里面都是騙人的。
「欸,講實在的,你明明有才調自己走出去,去面對現代的生活,按怎偏偏就是愛逼我帶你出去?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你是欲創治我就對了。」
「子路,我,驚(閩:怕)。只有你,我相信。」
「喔,張嘴。」我眼神飄到他身上的那件古董官股,說:「我看你這身衫是時間提去洗洗了。」
「免,無這個需要。」嘴巴噴一噴,藍玉轉身進房裡,拿出了馬克杯和酒瓶。
「髒成這樣,多少年了沒洗?」我問,藍玉不說話。
「洗洗也差不多一天就好了,你就穿我的衣服一下。」我說。藍玉還是沒有回話,只是把酒倒入酒杯,然後喝下去。
「我說的你聽到嗎?」我提高音量,點了根菸。
「一天?」他擡高雙眉。
「是。」
「你,洗嗎?」
「我送去洗衫店。」
「洗衫店?」
「就是負責幫人洗衫的店啦!幹!」我喘了一口氣,藍玉不好意思再說什麽,轉身又倒了一杯酒。
「唉。」藍玉雙目圓睜,搖搖頭喝了一口説:「你,要注意遣詞,用字。」
繼續這樣抽煙喝酒下去他的身體會不會坏掉啊?人死了身體難道就可以不用保養嗎?他的五臟六腑怎麽還可以運作?
我曾經看過國家地理頻道的一個紀錄片,有一種正菌會把孢子寄生在螞蟻身上,並長在其身體表面與體内。真菌在螞蟻體內釋放一種化學物質去控制其大腦和行爲。這隻被感染的螞蟻,受到真菌的指揮,離開自己的蟻群,四處流浪尋找樹葉。當真菌找到適合自己繁殖的葉子后,真菌就會下達命令讓螞蟻狠狠地咬住葉脈,一直到它死去。
遇到真菌感染的僵尸螞蟻完全毫無反抗之力,整個死亡的過程非常痛苦,極其殘忍。
可恨,甚至惡心的是,真菌利用螞蟻尸體的養分繼續增長,繼續感染其他路過的螞蟻或者其他昆蟲。
自然界真的很恐怖。
有没有可能,藍玉是被類似的寄生真菌感染了?
「要完了。」藍玉點了根煙,指著酒瓶。
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應該不會被類似僵尸螞蟻之類的真菌感染,因爲他看起來不但一點也不痛苦,還很囉嗦。
而且,被操控的人似乎是我。
也許他像是電視劇《西部世界》里面的AI機器人,只是不知道什麼爛原因被設定成為一個全身腐臭味的藍色殭屍而已。想要知道真相,唯一的方法就是把他剖開來。但我不可能有這種勇氣,這種技術活一定不是由我來幹就對了。
不過,要是他不是AI機器人的話那怎麼辦?那我不是白白損失了一個世界遺產級的殭屍?
真讓人煩惱。
砰!洗衣機的蓋子蓋上,回去的路上順便買了一包煙。
我就職的公司是家電商,網路銷售變化快,速度很快,工作繁多,大家不是忙著在樓下包貨物,就是埋頭在電腦前做客服。三樓只是放一些舊貨物和雜物的荒涼區域,閒來無事也沒有人想上來,更何況繁忙的平日,就算那裡有死人也沒有人會發現。
嗯,這樣說又不是很正確,我不就是發現藍玉了嗎?藍玉再怎麼說,再怎麼怪,技術上也算是個死人。
反正⋯⋯就是沒有人上去三樓就對了。
現在工作比較輕鬆,對於我這個設計師經常有事無事走來走去,還自由進出洗衣店,大家要不是沒有發現,就是沒有人有意見。只要沒有工作需要,大家就是各過各的。
「按呢,甘袂寒(閩:這樣不會寒冷)?」藍玉說。他換上了我上次為他準備,但他不穿的衣褲,一條長長的白色辮子在他背後像鐘擺搖晃一樣。
「袂啦,大熱天哪會寒?」我穿著手套,小心翼翼地將藍玉的官服裝入一個大垃圾袋裡。
「露手露腳,這樣成何體統?查某人,也這樣穿嗎?」藍玉說。我把垃圾袋綁起來,然後把手套丟入另一個小塑料袋裡,準備待會丟掉。
「人家怎樣穿關你什麼代誌(閩:事情)?」把衛生工作做好後,我打開剛買的煙,拿了三根給他,「這是你五天的供應,請你慢慢用,我身上已經快沒錢了。」
「喔。」藍玉接過煙,把它們放在藤椅上。
盛傳在泰國有人爲了獲得財富去從事養小鬼,我真還不知道我到底是爲了什麽去養了一個大鬼,還養的血壓飆高,而且再過不久,自己就快要淪落到露宿街頭的窘境。
「怪怪。露跤很失禮。」藍玉伸出他那藍色的腿,腳上還穿著那快爛掉的布鞋。他雙眼圓睜,不管說什麼,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在抱怨。
「忍一忍啦。」我把煙盒收進口袋裡,指著地上我為他準的拖鞋說:「那個鞋仔換一下,讓腳舒服一點。」
說完我立馬後悔,急忙補充:「等一等,我走了你才換。」
我真的,真的不想看到那雙布鞋後,兩百年來被包得密不透風的雙腳到底長什麼樣,會發出什麼味道。
「喔。」藍玉除了抽煙喝酒,偶爾耍耍脾氣之外就只會點頭。
我猛然發現,眼前這個換上了搖滾樂團T恤,穿著短褲的藍色老幹屍除了皮膚很藍,指甲很長,頭戴著頂戴花翎,身掛朝珠,脚套布鞋之外,跟常人⋯⋯也就是這個時代的常人看起來無異。也許,他那白得發亮的大辮子會讓人覺得突兀之外,倒也沒什麼大不了,都什麼時代了,一個穿著搖滾樂團T恤的長髮老人其實看起來還蠻酷的。
所以事實證明,人除了思想和內涵那種看不見,虛無飄渺的東西以外,只要跟上大眾或者逼迫自己跟上大眾,大致上就會「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你這樣看起來很正常。」我又把煙盒拿出來,點了一根。
「是嗎?怪怪的。」他把雙手舉起來,仔細看了看。
「怎樣?很久沒看見自己的手了吧?」我說。
「嗯。我,的手好藍。」藍玉從藤椅拿了一根煙和打火機點起煙來:「跤也是。」
「按怎現代人,穿這麽少?」藍玉把脚稍微提起來,動動夾著人字拖的脚趾。
「天時很熱,日頭那麽大,穿規套按呢熱死了(閩:穿整套這樣熱死了)。」
「欸。」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趁著現在你這樣,要不要出去走一下?」我吐了一口煙。
「喔。」藍玉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嘴裡叼著的煙都快掉下來了。
「那就下午。」我拿起手機搜索一下說:「下午差不多酉時,我們到樓下附近逛逛吧。」
是的,我並沒有被他控制住。
假設他不是AI機器人,假設他所說的都是真的,他就是一隻被舊時代思想綁架的殭屍,莫名其妙地被丟棄到這個陌生且危機四伏的現代,還足不出戶鬼才知道多少年。能經歷得起這看似人類史上最爛的惡作劇之人,也算值得尊敬,值得我為他做一些事。
雖然我與他不是很熟,對他很不耐煩,而且嫌他的嘴很臭,但臭歸臭,煩歸煩,我能為他做的,也就是帶他出去看看世界,讓他多了解自己的處境。
以其把他藏起來,讓他繼續無知下去,不如適當地讓他慢慢接觸現代生活。反正總有一天我們當中一定有一人將會離開對方。
下午快要放工前,從洗衣店拿了他的官服,買了個指甲刀上樓。
藤椅上的香烟只剩下一根。
真的可以。跟他説五天的量,他一天就快用完了。
「拿。」我打開塑料袋,把官服拿出來。清洗後的官服顏色變得好鮮豔,不再是往常那樣黯淡無光
「好香。」藍玉用鼻子大力嗅一嗅空氣。對於殭屍可以聞到味道這種事,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他能抽煙喝酒,聞到味道算什麼?
隨便他啦。
「用雪文(閩:肥皂)洗的,又香又清潔。」我把官服掛在衣架,勾在木門上。
「很好看。」藍玉不斷點頭,那對幹幹的大眼圓睜,怔怔地看著掛在木門的那件官服。雖然他雙眼乾乾淨淨,我看不到的眼淚,不過我猜他此刻應該覺得很感動吧。
「走吧。我們到樓下去。」
「喔。」藍玉緩緩地把視線從官服上移開。
「等一下!那些暫且拿掉。」雖然藍玉已經換上了現代人的衣服,但頭上還是頂戴花翎,身上還掛著朝珠。
「喔。」藍玉猶豫了一下,把它們從身上卸了下來,放在藤椅上。
「平安符呢?」我問。
「喔。」藍玉進到房裡,把墨鏡戴了起來,我才猛然發現還沒讓他剪指甲。
「算了,指甲到時再剪,現在沒時間了。」我蹲下摀住鼻子,把藍玉的襪子和布鞋放在塑料袋里。兩人像犯罪一樣,鬼鬼祟祟地從後樓梯下去。
建築物擋著黃昏的陽光,我們在公司后面的小巷步行。
「這街路袂歹(閩:這馬路不錯),平平又清潔。」脚夾著人字拖,藍玉走了幾步,轉過頭來説:「踏起來在在的(閩:牢固)。」
「嗯,好東西。」我欣然一笑。
此時一位阿婆撐著四腳拐杖緩緩地走過來。公司小巷後是個住宅區,這個阿婆每天下午都會在小巷裡走動健身。
「出來行行喔?」阿婆點頭問候。
「喔。」我點頭。
「你阿公喔?」阿婆笑問。
「毋是啦。這是我,我的伯公⋯⋯表伯公,我的阿公的表哥。」我隨口來一個華麗的撲救。
表伯公,阿公的表親,這樣有夠遠了吧?阿公應該不會生氣。
「這個時陣日頭較不熱,不會被曝到黑黑。」阿婆指著藍玉,又指著天空。
「喔。」我點頭,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藍玉明明就是藍色卻被說成黑色。
阿婆指著藍玉的墨鏡笑說:「目睭開刀喔?」
「啊是是是⋯⋯白內障。」我說。
「今年幾歲了啊?」阿婆看著藍玉問。
「要九十了。」我急忙幫藍玉回答。
「這頭毛和喙鬚(閩:頭髮和鬍子)有夠長,白白地很緣投(閩:帥)。」阿婆笑說。
「感謝。你,嘛是很美。」藍玉⋯⋯·藍玉竟然開口回答阿婆的讚美。厲害了這隻殭屍。我狠狠地瞪著藍玉,確保他看得到我在瞪他。
「呵呵呵⋯⋯頭毛白白的嘛是好看,我不要閣(閩:又)染了。」阿婆靦腆地笑。
「嗯。」藍玉點頭,然後說:「人老了,頭毛成白,很正常。正所謂,相由心生。心善者,必有福相。莫在意,那些無法改變,的代誌。」
什麼?
我無可置信地瞪著藍玉,感覺自己的眼睛都比他的還大了。
「喔呵呵呵,讀冊人(閩:讀書人)喔。頭毛長,喙鬚長,指甲嘛長,很有個性。」阿婆笑得很開心,可以感覺到她體內有隻小鹿碰碰碰撞來撞去。
「呵呵呵。」我勉強地笑一笑,推藍玉向前走,不在理會他身上會寄生什麼病菌,此時已經不是計較衛生的時候。
「今年幾歲?」藍玉止住腳步問阿婆,我的拳頭已經硬了起來。
「六十八了。」阿婆笑答。
「看起來不像。」藍玉說:「你,看起來更年輕些。」
他媽的,撩妹嗎?
我把頭伸到藍玉面前,用眼神告訴他,倘若他再説話,我會把他變成死尸。
「呵呵呵呵⋯⋯」阿婆笑得花枝招展,「你嘛是看起來不像九十。」
「你,皮膚很好。很白。很美。」藍玉說完,阿婆笑更加開心了。
「規工蹛佇厝,無什麼曝日頭(閩:整天在家,沒什麼曬太陽)。」阿婆邊笑邊回答:「但是查埔人(閩:男人)皮膚烏烏較好看啦。」
我的天啊,我眼前這一幕到底是在演什麼?一個六十八歲的老人與一個兩百歲的老乾屍在調情嗎?都兩百歲了還撩一個六十八歲的老阿婆,這是哪個層次的戀童癖啊?
況且,藍玉明明長得跟阿凡達一樣藍,阿婆竟然說他皮膚黝黑,人老了除了得眼花之外還會得色盲嗎?談戀愛就是要顛倒是非就對了?
「阿婆咱要走了。慢行啊。」我使勁推藍玉。
「你,蹛佗落(閩:你住哪裡)?」藍玉又問。
雞掰⋯⋯
「你問這個幹什麼?走了啦。」我已經快被他氣吐血了。
「我蹛那邊後尾(住在後面)。」阿婆臉上的笑容我再怎麼看都像是異常期待。
「啊哈哈哈哈哈哈阿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大乾笑!
對了!只有這樣!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目前只有這樣,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硬生生地把他們兩人的對話打斷,才能讓他們閉嘴。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我越笑越乾,越乾越笑,從不間斷地笑,生怕一停下來,這恐怖的對話就會失去控制。
就這樣我笑了差不多一分鐘,笑到下巴酸得快要脫臼。
「阿婆歹勢,咱要走了。」趁阿婆還沒有來得及回神,我用畢生之力地將藍玉推了出去,頭也不回的逃離現場。
「喔,慢行,再相拄(閩:相見)。」阿婆意猶未竟的語氣從我在我耳後傳來。
放心,不會再見。
「敖!你尚敖(閩:厲害。你最厲害[注1])。這麼愛講,下次我安排你去演講好嗎?」把阿婆拋開了一段距離,是時候發火了。
「喔。講什麼?」藍玉點頭。
幹你娘,這個人真的無可藥救了。
「你剛剛是怎樣?我有叫你講話嗎?講什麼懶叫(閩:陰莖「注2」)。」我快要爆炸了。
「子路,不要口出穢言。」藍玉停下腳步。
「你這樣我不敢帶你出來了啦。他媽的好心做壞事,雞掰!」血壓瞬間飆升,我眼前一白。
「子路,注意禮貌。」藍玉死死的眼神盯著我。
「啊!」我大叫!不知道自己是在求救還是在發洩。為什麼我要這樣作賤自己?
太過分了!
過了通往住宅區的小巷,屋子在我們左右陳列出現,我們經過一間又一間的屋子,屋內的狗狗們見我們經過就一直吠。
「你,的脾氣會害死你。」藍玉說。
「放心,我會先被你害死。」我氣憤地說,一位阿姨在家門前抱著紅褐色的貴賓犬。
「欸,你好。」我逼自己換了個笑臉向阿姨點頭。阿姨是我認識的,不打招呼不行。
「放工了?」阿姨雙手抖著貴賓犬,貴賓犬朝我們吠了起來。
「喔。」我點頭,然後在藍玉變成話題之前,趕快經過她。
「那是什麼?」藍玉在我後面,趕不上我充滿憤怒的腳步。
「什麼什麼?」我不耐煩地說。他媽的,真的很想一拳打在他喉嚨上,全世界都清淨,一了百了。
欸?不對。這個想法好像很矛盾。我就是打他喉嚨,他今天才有辦法在那裡嘰嘰歪歪地。
「狗嗎?」藍玉又問,
「是啦,狗啦,你看不出來嗎?裝痟(閩:裝傻)喔?」
「狗,哪會這樣小隻,擱會使抱?」
「狗袂使抱嗎?」
「她,很疼狗。」藍玉說:「穿這麼少不好,對身體不好,尤其是女人。」
「人家怎麼穿關你什麼懶叫代誌啦?」
「子路,哪會按尼說話。」藍玉又停下來。
「你要走就走,不要走請裁(閩:隨便)。」我又進入了另個小巷。這小巷都是屋子的後門,有一戶人家經常把隔夜飯放在巷子的柏油路面,天天引來了很多鴿子。藍玉還是趕了上來。過了這個小巷,我決定把他送回去,今天我真的夠了。
我們不再說話。突然,眼前跑來一隻小黃狗,對著我們狂吠。
「閃開啦,雞掰!」我伸出腳來,作勢要踢,小黃狗躲開了我遙不可及的腳,卻衝到藍玉面前不斷地向他吠。
「它,吠我。」藍玉說。
「喔,也許它正好奇臘肉怎麼會走來走去。」我不屑說。這狗一直吠也真煩,惹來異樣眼光就不好了。
「怎麼辦?」藍玉杵在那裡,不知所措。
「你會驚?」我看著藍玉,藍玉搖頭。
「走啦!」我大叫。
「子路,別讓它,咬我。」藍玉躲在我後面。
「好啦,較緊啦(閩:快點啦)。」我擋在藍玉前把狗隔開,藍玉趁機逃走,雖然速度比起一般時候快,但看起來還是殘障人士。
狗一直不停地對著他吠。撇開小黃狗,我們回到了公司後門。
「夜了我要回家了。」我打開鐵門。
「喔。」旋螺梯前,藍玉看著我說:「多謝。」
「好啦。」雖然很賭懶,但這老妖怪還會感恩,還算是有良知。
我嘆了一口氣,突然轉頭問他:「欸,你怎麽知道頭髮可以染色?」
「啊?」藍玉雙眼瞪著我:「自古就,有人染髮啊。」
「喔。」我點頭.
好吧,算我孤陋寡聞。
*注1:此字寫做:「上敖下力」,意義為「能幹,擅長,厲害。」具有諷刺意思。因电腦配置和網頁支持的問題,無法顯示,输入法也無此字,因此暂用「敖」代替。
*注2:詞為「尸+粦」鳥,發音為「懶叫」。输入法也無此字,因此用「懶叫」代替。
《五》
「欸。」
「欸。」
「怎樣?」
「你打來幹什麽?」
「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
「什麼問題?」
「人有沒有可能死而復生?」
「呃,這個要看死的定義是什麼。如果心臟在短暫停止跳動,然後恢復正常的話,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算是死而復生吧。欸,你問這個幹什麼?」
「那要如何保養屍體?屍體除了會腐化之外還要注意什麼?」
「你殺人了?」
「神經病。」
「不然你問這個幹嘛?」
「我最近⋯⋯最近在研究這個。」
「你想殺人?」
「無聊。」
「你才無聊,這麼久沒聯絡了,打來就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我嚴重懷疑你在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欸,你信不信這世上有殭屍?」
「你要製作殭屍?」
「靠北喔⋯⋯我問一下你就在那裡開始編故事。雞掰。」
「好啦,你最近怎樣?」
「我要睡覺了。」我把手機蓋上。
欸?結果,我好像什麼也沒問到。
我又捉起手機。
「欸。」
「又怎樣?」
「這世上可不可能出現殭屍。」
「唉⋯⋯」電話另一端傳來了長長的嘆聲,過了一陣才說:「人死後不可能復生,至少現在科學界中還沒有這種案例。要是殭屍真的存在的話,我看應該和腦部受感染,失去控制差不多吧。死了一段時間後再獲得重生,這種可能性不大。」
「那,要如何才能確定人是否曾經死後復活?」
「沒辦法。倘若人死了一陣,又突然復活,假設這種事情發生,大腦早已壞死。如果不完全壞死,那認知與肌肉協調也會大大的出問題。基本上個可以算是個廢人了。」
「雖然你是醫生,不過我還是要問一下,你有沒有聽過人造人成功的案例?」
「沒有,就算有成功的案例我也不可能知道。」
「AI人造人呢?」
「目前人類還沒辦法做出來精美的人類吧?和人造人一樣,就算有我們也不會知道。欸,《西部世界》你有看吧?」
「嗯。」
「我說的那種類型的AI。」
「喔,好。」
「欸。」
「嗯?」
「你有什麼問題不妨說出來。如果你真的需要幫助,告訴我,能幫的我儘量幫。什麼時候有空出來見個面吧。」
「喔。」
「你現在住哪裡?」
「我現在要睡覺了,晚安。」
「欸,還早啊。」
「等一下。」
「怎麼了?」
「牙痛會不會死人?」
「呃,那要看多嚴重,會死人的牙痛一般人應該受不了,會發瘋。所以,一般牙痛應該不會死人。」
「嗯,我也覺得太誇張了。晚安。」
結果,我還真的是什麼也沒問到。
《六》
「你不呷薰(閩:不抽菸)真的會死喔?」重新換上官服,滿身飄著洗衣劑芳香的藍玉,香噴噴地站在我面前。他一口接一口的吞吐雲煙,這個相同的問題我已經不知道問了第幾遍。
這根煙是他向我要的,說好的五天總共只限抽三根菸的約定,早就被毀了。
「會死,就好。」藍玉邊說,煙絲邊從他嘴巴和鼻孔繞了出來,升到空中。面對這人類史上最悲劇,最縱慾的奇蹟,我只能搖頭。
「欸,吸鴉片什麼感覺?」我拿出了口袋中指甲刀。
「爽。」藍玉用閩南語說,簡潔粗暴地回答,毫不虛偽,一點也不掩飾。
「那林則徐虎門銷煙時你是不是很心痛,很賭懶(閩:不爽)」我說。
「林則徐?」冒煙的藍玉嘴巴突然停了下來。
「你,按怎認識林則徐?」藍玉大大的雙眼瞪入我的靈魂。
「看歷史故事啊。不然咧?」我不屑地回答。
「歷史故事?」藍玉瞪著我,
「唉⋯⋯漢書、宋史、明史,清史之類的書。」我們倆的眼神對上。
「史書。」他問。
「是啦。很難明白嗎?」我答,手卻摸著指甲刀,想著怎麼教他自己剪指甲。
低著頭似乎在沉思的藍玉,喃喃自語。
「掃木。」他突然說話。
「啊?」我繼續摸著指甲刀。
「掃木。」藍玉猛然抬頭,頂戴的花翎像彈簧一樣晃了晃。
「掃?掃墓?」我看著他。
「掃木!」藍玉看著我。
「掃什麼啦!」
「掃木,在哪裏?」藍玉大聲說。
「掃什麼墓?你這裡有親人?」
「掃木!」
「掃墓去哪裡啦?好好說話可以嗎?」我不耐煩地跟著大聲。
「林則徐。在哪裡?」他也跟著大聲。
「喔。」我恍然大悟,他說的是林則徐的字。這也不可以完全怪他的口音,就算他發音很正確我也不知道林則徐的字是什麼。古人之間稱呼叫字,不叫名。這麼基本的事情我怎麼忘了,我們之間存在巨大的代溝。不,不能算溝,是海,海洋,太平洋。
「林則徐⋯⋯死了啊。」都什麽年代了?既然自己都知道自己死了接近兩百年,林則徐怎麼又有可能活了下來呢?不過我還是小聲地說,很小很小聲,深怕藍玉聽到了會做出什麼樣瘋狂的舉動。
「死了?」藍玉果然激動地捉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他很震驚,我的手沾上了上千億的病菌,我自己也很震驚。
啊,算了。
「對啦,死很久了啦,你都死了那麼久,林則徐又怎麼可能長命百歲?」我拿起了地上的滴露消毒液,噴了噴自己的手。
「⋯⋯」藍玉抬起頭來,眼珠子直視烈日高掛的中午藍天。過了一陣,他向我伸來散發著濃濃焦味的手,我拿了一根菸遞給他。
「你,剛剛說,林則徐按怎?」藍玉馬上點了菸。
「虎門銷煙,鴉片戰爭。」我邊說邊打開手機上網搜尋鴉片戰爭發生的年份。
「鴉片戰爭?」藍玉轉過頭來看我,我打開手機裡的計算機大概算了一下。據搜尋結果顯示,鴉片戰爭發生時,藍玉已經死了。
「對,戰爭。」我深吸了一口氣,完全不理會到底會吸入什麼味道,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片無助。
「對誰?贏,還是輸?」他看著我。
「對洋人。輸。」我低頭說,不敢向他直視。
「洋人?」藍玉問。
「紅毛。」
「紅毛。」藍玉抬頭,呆呆地看著窗外那小小片的藍天。我抬頭看他,前所未有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眼角還一度感覺酸酸,濕濕的。
其實,我曾經上網搜尋過藍玉此人,但搜索出來的結果顯示,道光年間並沒有姓林的二品官,畢竟林屬於大姓,有清一代姓林的進士一大堆,網路也查不出來清代有誰擔任過臨江府的同知。懶得去查文獻,滿篇文言文的看得頭昏腦脹,自己又不是史學家或者考古學家的那塊料,對於藍玉是什麼我已經不在意。雖然,他並不具備生物學的定義,既生物必須具有代謝以及遺傳的兩種特徵,但他就是一個有意識,情感與記憶的東西。
不管他是不是殭屍,或者被寄生菌操縱、邪靈附體、人造人、AI機器人⋯⋯我不管藍玉是什麼東西,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看著他認知中的世界在眼前逐漸崩壞,而自己呆呆地身處其中什麼也做不了,真是可憐得我都快哭了。
「不要緊,你讓我想想辦法。」這句話毫無預警地從我口中冲出來。
我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麼。要怪就怪莫名其妙,突然飆高的腎上腺素。總而言之,此時有說話總比沒說好。
藍玉什麼也不說,只是呆呆地看著覆蓋天井的藍天,雙指間夾著的煙,化成了長長的煙灰,繼續被隨風起舞的小火光蠶食著。
我回到家裡在舊書櫥裡翻了翻,找到了兩本上下一套,舊得發黃的《中華上下五千年》。
我小心翼翼地將上冊翻開⋯⋯
太好了!竟然是繁體字版!
「王莽復古改制。」藍玉隨手一翻緩緩說。他看了看,突然把手上的書放下來。
「子路,這書,文筆不行。」他那對大眼睛一貫地把我瞪得靈魂出竅。他媽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意這些有的沒有的,真是迂腐!
「罔看(將就看)啦。反正你也沒代誌做。看一些跟你有關的不好嗎?」我沒好氣地說。
「王莽。」藍玉看著我:「子路,王莽。史書記載,王莽愛染髮。」
「是喔,長知識了。」我覺得很意外。意外古人會染髮,更意外這個老怪物對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記得很細膩,我都忘了早前自己跟他討論過古人染髮的事。
藍玉又把書翻了一下,然後蓋上伸手去拿下冊,我倒抽了一口氣。
是時候離開了,讓他獨自慢慢消化,慢慢填補那段不屬於他的空白。我默默地把兩根菸放在藤椅上,順便拿起他御用的打火機玩一玩,確認一下還有沒有氣。
「打火機。」他突然抬頭看著我說:「好東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當我再次上去的時候,藍玉站在房外的走廊,看著覆蓋天井的藍天,地上多了兩個煙蒂。
「子路,多謝。」原本看著天空的他,轉過頭來向我說。
「欸。」我點頭順勢點了根菸。看來他已經把書看完了。
「廈之將傾,獨木難支,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藍玉逐字說,白花花的鬍子隨著脖子的角度緩緩向上傾斜。
「大清之亡,只是順應天勢。」藍玉看著天空,拂著鬍子,之乎者也,感慨一番。
「喔。」我小心翼翼點頭抽菸,盡量裝作很自然。改朝換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對思想和行爲還停留在兩個世紀前的藍玉來説,這種心理打擊他能不能承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子路,菸,禍國殃民。」藍玉指著我嘴裡的菸說。
「嗯?」我看著他,吐了一團濃煙。
他瞪著許久許久我什麼也沒說,搞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於是把菸丟到地上踩滅。然後藍玉把手伸出來,我把一整盒菸交給了他,他拿了一根,竟然把煙點著抽了起來!
「你不是說禍國殃民嗎?」
「子路,這不是鴉片。」藍玉臉上那薑硬表情,在我看來似乎是在同情我的智商。
「雞掰!」我無話可說,真想一捶給他下去。
「子路,文雅!」藍玉大聲說。
「來,我教你剪指甲。」我不理他,拿出指甲刀,藍玉像個壞掉的機器人慢慢地走過來。他伸出手指,我戰戰兢兢地操作指甲刀,把他左手食指,發黃還帶點異味的指甲末端給剪掉。
嗒,嗒,嗒⋯⋯韌性十足的指甲化成小碎片,一點一點地掉落到地上。
幹!我忘了戴口罩!
「你照這樣做就可以了。」我把指甲刀交給他,不想再繼續吸入上百年的塵埃。
「子路,我,這樣活著的意義是什麼?」藍玉用僵硬的手指,吃力地為自己剪指甲。
「我不知道。」我目不轉睛的看他的手指。即使不被眼前這滑稽的一幕吸引住,我也無法說出什麼像樣的話,這種哲學不算哲學,生物學不算生物學,靈學又似乎不像靈學的問題,對我來說太複雜了。
我只知道每個人從精子鑽入卵子,與其結合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命就背負了某種意義。兒子、女兒、孫子、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員工或者上司等等,就算是人類史上刻板印象中最卑微的清潔工,也是身背著維護公共衛生的重大責任,也是芸芸眾生之中,某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至少,人人都背負著生存,與某種意義上不爲社會帶來負擔的責任。
藍玉既沒有親人,又不會餓死,即使像根柱子杵在那里一萬年不動也不像根柱子,讓他當個清朝的兵馬俑看起來又很滑稽可笑。
莫非,藍玉的命運就是被送進實驗室?
「也許,你需要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吧。一個人需要極好的原因才配死不去的命運。」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竟然說出這番話。
「子路⋯⋯」藍玉看著我,我看著他⋯⋯
接下來,他看著天空花了接近一分鐘的時間,把我以前在中學華文課本裏所學過的名句,緩緩地背一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很慶幸自己小時候就很愛看歷史故事,對中華的文化抱有熱忱,也很感謝馬來西亞華教,這個尷尬的存在,這麽多年來付出的努力與抗爭,致使我有能力與這個「看似」從清朝穿越過來的古人進行溝通,而不是互乾瞪眼。
人若活著,就要學會基本的自理。至少不為別人製造麻煩。藍玉既然活著,目前最需要了解自身所在,我開始對藍玉進行科普教育。
當時,已經步入了2018年中葉。
首先要解決的是紀年的問題。無論如何,在技術上藍玉是穿越時空過來的,他照的是二十一世紀的陽光、看的是二十一世紀發生的事、抽的是二十一世紀的煙,喝二十一世紀的酒,但知道的事卻離不開十九世紀。連連落後兩個世紀,我們之間的話題當然永遠都離不開這個時差問題。
上網做了一點功課發現,要跟一個清朝的老殭屍解釋公曆的來源,還有耶穌基督的故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至少對我來說。
接著我又查了查干支紀年法⋯⋯
唉,我把手機收入褲子的口袋里。
最終我採用了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
「反正,今年就是2018年。你記得這樣就對了。」我說完,藍玉空洞的眼神就一直投射在我臉上,驗證了台北市長柯文哲常說的:「重複失敗經驗不能獲得成功」。
打從我遇見藍玉開始,他無可避免的好奇心從來就沒給我輕鬆過,每一次單純地指望他乖乖聽話,換來的卻是適得其反的嚴重後果。
「二零一八,是什麼?」藍玉空洞地眼神下,嘴巴終於動了。
我看見藤椅上的《中華上下五千年》,拿起了下冊往清朝的部分開始翻找。
「公元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乾隆下令《四庫全書》館⋯⋯」我把書挪過去,指給藍玉看:「今年是公元2018年。你看書的時候沒看掛號里裡都有寫年份嗎?」
「嗯。」藍玉點頭,「但是,我看不懂。」
「公元1773年就是乾隆三十八年。」我連續翻了好幾頁,翻到了虎門銷煙:「道光十九年就是公元1839年!這有什麼看不懂?」
「喔,是號碼。我,就是看不懂那個。」
「喔。」我的身體似乎被閃電擊中一樣!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蠢!藍玉看不懂的是阿拉伯數字!阿拉伯數字!媽的,我這個人實在太自以為了!自認為什麼都知道,卻被忽略那麼基本的問題!
真是可笑!
可憐啊!
「公元是什麼?」我還來不及自責及懺悔,藍玉就問道。我向藍玉解釋公元是當今最廣泛使用的紀年,不過農曆在華人地區還是有在使用,比如現在時正農曆五月,而端午節即將到來。
為了讓藍玉能更有時間觀念,我想起了明朝滅亡後,朝鮮繼續沿用崇禎年號的故事。1644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殉國,朝鮮為了報答明朝抗倭援朝的再造之恩,在明朝滅亡,滿清建立政權後,秘密地延用崇禎皇帝年號長達兩百六十五年之久。
我覺得這樣也許可以幫助藍玉。
我打開手機裡的計算機,做了點功課,對藍玉說,今年是公元兩千一十八年,是道光一百九十八年,戊戌年五月初二。
「道光一百九十八年⋯⋯」藍玉看著我;看起來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你了不了解?」
「了解。」藍玉頻頻點頭。
「唉,你⋯⋯」為了確定他了解,我翻開《中華上下五千年》下冊的最後幾頁陳列的朝代及皇帝在位時間列表,順便教一教他阿拉伯數字。
「乾隆元年,丙辰年是公元1736年⋯⋯」我停下來改口說:「公元一千七百三十六年。嘉慶元年也是丙辰年,公元一千七百九十六年。」
「嗯。」藍玉點頭。我看了看書上的列表,根據我的了解,想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題目。
「道光十八年,戊戌年是公元多少年?」我看著手機計算機裡的答案問道。
藍玉伸出右手,搓一搓手指緩緩說:「公元一千八百三十八年。」
「對啦!」我欣喜若狂差一點抱住他,從此染上屍毒。
不愧是讀書人,中進士的料!
藍玉不斷點頭,臉上那詭異得亂七八糟的微笑也證明他很開心,雖然那笑容很噁心但我還是為了他點了根菸慶祝。藍玉把上一次買的,一直收藏著的最後一杯金門高粱的份量乾到肚子裡去。
到頭來,我發現並沒有向他解釋耶穌基督是誰,公元紀年的來歷這些我不想解釋的事。
「端午,粽子,好想吃。」藍玉雙指夾根菸,靠在圍著天井的水泥矮牆感嘆道。
隔天的午餐時間,我出去買了粽子和一瓶金門高粱。
「嗯,跟故鄉的一樣。不過,鹹了一點。」藍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太厲害了!原本正在掃地的我不得不逼自己停下來,欣賞眼前這違背宇宙自然法則的畫面。
我想也許再過不久他就可以拉屎,尿尿,睡覺了,甚至打炮生孩子也說不定。說實在的,他雙眼圓睜地吞噬著粽子的樣子真的很恐怖,但我還是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就為了從他口中衝出來的那個「鹹」字。
我掃著地上的菸屁股,指甲屑,還有剛剛掉下來的粽葉,然後把空的迪露消毒噴霧罐,空酒瓶還有一堆收拾好的垃圾,從後門帶出去。三樓走廊和藍玉的房間,終於看起來比較不像吸毒場所。
關於馬來西亞,我無需多做解釋。見多識廣,飽讀詩書史籍的藍玉按耐不住,反過來給我上了一堂課。藍玉說打從唐期以來就開始有人到馬來亞半島經商,文獻還記載馬來亞半島國王派人來到唐朝貢獻「紅布」。
「紅布?」我問。從來沒聽過馬來西亞生產紅布而盛名遠播的事蹟。
「轟物。」藍玉說。
「紅物?紅物是什麽?吃的?」
「轟,物。」
「啊算了,你娘雞掰咧。」我細聲喃喃,拿出手機,
「嗯?你,説什麽?」
「沒什麽,我自己查。」我擡頭看他,然後低頭開始查資料。
確實,經過上網查證,《新唐書》裏確實記載唐高宗乾豐二年(公元667)與总章二年(公元669),吉蘭丹曾經派人朝貢,獻上方物!
方物!
方!
物!
即土特產的意思!
他媽的,這口音真的可以。
接下來,藍玉說的都被我視為廢話,因為那些故事我在小學中學課文中早就學過。他說,明代鄭和下西洋多次停泊在滿剌加(明史稱馬六甲為滿剌加),而在清代,很多不願歸降大清的明朝遺民也南逃到這裡定居。
啪!
啪!
啪!
三聲清脆的響聲。
「敖!你尚敖!(你最厲害)」我禮貌性地隨便拍拍手,「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藍玉含著煙,左手擋風右手打起火來,我的大腦迴盪著知知知知。
藍玉吐了一口充滿濃濃焦味的煙霧。短暫的停歇似乎接下裡要說的更多,就如衝刺前的助跑。
兩口濃煙後,他說我們所在之地叫「丁噶呶」,在元朝時期就傳說有中國人在這裡定居與當地人通婚。在明代時,鄭和下西洋時把這裡稱為「丁家下路」。後來,他故鄉福建漳州龍溪縣,一個叫張燮(xìe)的明朝學者曾經在自己的名著:《東西洋考》裡邊把這裡叫「丁機宜」。清代,水师提督陳倫炯在著作里:《海國聞見錄》把這裡叫「丁噶呶」。
讀書人,死背書對他來說果然不是什麼難題。但回過神來想一想,他剛剛所說的一切似乎都是沒用的東西,只不過是這個地方的一堆老稱號而已。
藍玉隨即嘆了一口屍氣,我急忙把滴路消毒噴霧往他口裡噴。口吐芳香的藍玉說,早聞這裡天氣酷熱,四季如夏,可惜自己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藍玉解釋說,他至今仍無法感受冷熱與疼痛。
這才是珍貴的知識!這才對科學有貢獻!
解釋紀年完畢,接下來就輪到地理了。
馬來西亞,首都叫吉隆坡⋯⋯
「首都?」藍玉問。
「京城,國都。」
我打開谷歌地圖,慢慢解釋。這些日子,偶爾夜晚獨自加班時,我會邀藍玉到辦公室裡,畢竟用電腦的大屏幕解釋解事情比手機方便多了。
「地球?」
「這個世界俗稱地球。土地的地,皮球的球。」
「呵呵呵⋯⋯」藍玉竟然笑了起來。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那恐怖的笑容。
我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你笑什麼?」
「地球⋯⋯」我感覺隔著黑暗後的藍玉還在繼續笑。
「地球怎樣啦?」
「呵呵呵⋯⋯」藍玉繼續沉醉在自己低得莫名其妙的笑點中。
他媽的,不理他。
雖然地平說這幾年來很火,也讓人很惱火,但地球是圓的是一件無可否認的事實。我做好心理準備,耐著性子,把地球是圓的這個四書五經裡沒教,不會拿來考科舉的常識向藍玉娓娓道來。
當我做好準備迎接一堆疑問時,面前的藍玉只是乖乖點頭。
「了解?」
「了解。」他說。
「沒有疑問?」我再次確定。
「到底是,什麼聲音?」他問。
「聲音?」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在向他解釋地圓說的過程中,電腦一直播放著重金屬音樂。獨自加夜班時,我一般都會大聲轟炸重金屬音樂來提升戰鬥力。
我把音樂關掉。
「世界是圓的,沒有疑問?」我再再次確定。
藍玉搖頭,沒有的原因是從明朝就有記載世界是圓的。他看了看屏幕上的谷歌地圖,說:「這我,以前看過。」
藍玉說,明朝萬曆年間一個叫利瑪竇的義大利傳教士與朝廷官員出刊過《萬國全圖》(即世界地圖),他有幸生前曾經在書籍裡看過,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無知。
我上網查了查,發現確有其事。而且利瑪竇也把鐘錶送給了萬曆皇帝。在康熙皇帝執政時,鐘錶已經在上流社會相當普及。
好,看來無知的是我。
我問過藍玉有沒有想過回家,他的答案讓我出乎意料。他說他已經很久沒有這個念頭了,世界已經變得如此陌生,他自己也不在是以前的自己,回不回去已經沒有去思考的必要。自從眼睛再次睜開眼睛後,就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也可算是在這裡土生土長,把這裡當家是再也自然不過的事。
我告訴他龍溪縣如今已經改成龍海市了,順便搜尋了龍海市的照片讓他看。我慢慢地滑屏幕,讓他慢慢過目,當他看到夜景的時候,不禁感嘆時過境遷,人非物換,更加肯定了不回去福建的決心。
「這,是什麼?」他指著屏幕。
「這裡不是有寫嗎?慈濟宮,宋朝就已經有了。欸,這你故鄉咧,你難道不知道?」
「不,這個。」藍玉的手指在屏幕前畫了個圓。原來他指的是我面前的電腦。
「喔。」我強迫把自己的嘴巴閉了起來。是時候用腦思考問題了。
「這叫做電腦。人的腦記不來那麼多代誌,所以需要額外的來幫忙。電腦加上網路,呃,就好像皇家圖書館,裡面有很多學問,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把絞盡腦汁後的答案小心翼翼地說出來。
「讀書館?」
「圖書館。」我在電腦上打了幾個字,鼠標點了點,「等一下。」
「文淵閣。」站在我背後的藍玉看著屏幕裡的字,念了出來。
「對,差不多這個意思。」我拿出手機來:「記得我跟你說過這個是乩童嗎?其實這就是電腦,小電腦。」
「好東西。」藍玉豎其起他指甲邊歪七扭八的藍色大拇指。
「對了,就是好東西!」
每個月當我領到薪水後,我就會拿一大部分的錢去買消毒噴霧,香菸和高粱酒來供奉這個大鬼。有一天晚上,當我們酒酣耳熱之際談起了如今的世界,已經沒皇帝的概念。藍玉對於沒有皇帝的社會要如何運作表示非常不了解,甚至還有一點徬徨。
「選出來?」藍玉坐在藤椅上,那雙大眼再度瞪著我體內的靈魂。我搬了張椅子坐在三樓的走廊,入夜的三樓竟然沒有蚊子。
「對。」我把這個在古代中央集權統治時期,聽起來不可思議的概念解釋給他聽。
「改朝換代,兵不血刃,很好。」藍玉問:「還政於民是好事,但選出來的人,腐敗呢?」
「就下一次不選他,把他拉下來。」我靠在天井的圍牆,把酒杯放在圍牆上。
「若,支持他的人,也一樣多?」藍玉說:「利益環環相扣,若腐敗的人,給好處以獲得支持,繼續當朝?」
「呃⋯⋯就示威,告訴他百姓不高興。」
「揭竿起義?」
「很少,不過還是有。」
「嗯,和有沒有皇帝,差不多。」
「至少當代的人對朝廷與官員的作風問題有發聲的權利,導致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有了基本人權,人民的財產,性命,自由才獲得了保障。遇官不用跪拜,只許官府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減少。以前國家事就是皇帝家事,現在國事是人民家事,這是一大好處。」我靠著酒意,以一股不能輸的氣勢,把民主的好處一一列舉。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漢朝文景二帝,李唐太宗,我大清聖祖皆不世之明君,勤政愛民,天下和樂,不都好嗎?」藍玉站了起來,雙手放在圍牆上,把他的畢生所學,用比較難懂的方式來跟我說。
「綜觀過去,又出了多少明君?」我反嗆。他不知道晚清官場腐敗,社會動盪,列強瓜分中國禍害了多少老百姓,
「那,民選之後,再無戰亂?」藍玉問。
「⋯⋯」我欲言又止。原本打算不服輸,騙他說世界和平,欣欣向榮,但是二戰、朝鮮戰爭、越戰還有中東的一堆爛攤子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是啦,是啦,你尚敖啦,你娘咧。」
「阮娘在故鄉。唉,不知,甘有後人祭拜。」藍玉大口的金門高粱往肚子裡吞,為體內消毒。
「反正現在就是沒有皇帝了。」我把話題拉回來,避免讓他陷入思鄉沒完沒了的情境。
「子路,為官者以民為本,苦民所苦,粉身碎骨,不使蒼生塗炭,江山姓什麼,不重要。」藍玉說。
確實,不管在哪個國家都發生著,政客們為了貪污受賄,尸位素餐繼續坐穩屁股下面的椅子,各顯身手上演了各種政治秀,把選舉造勢活動上對選民開出的當選支票,當選後全盤否定。無可否認,無論什麼政治制度,坐上權力的高峰後,都免不了換了屁股就換了腦袋,沒有多少人真的可以做到以民為本。
而我發現更為諷刺的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因矯枉過正而被摒棄的儒學思想,反而誕生了藍玉這樣,當官以民為本,拯救蒼生的產物。雖然我不是政治學家,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既然可以千古流傳,那就有一定程度上的道理。
「子路,要修身養性。」藍玉常常對我說。
「修?修什麼懶叫?我很好咧。」2018年接近雙十一節的那幾個禮拜,我都在加夜班。如果我沒上去找他抽菸,藍玉就會聞著樓下的重金屬樂 ,下來找我。
「說話,較文雅一點。」藍玉站在辦公室門內。我從來不讓他坐下來,免得桌椅沾上了莫名其妙的病菌病毒。
我不理會他。對於這種限制人身自由的迂腐思想,我已經不會做出回應。
「你,脾氣很壞。」藍玉繼續像靈異現象一樣站在我背後。
我腳一推,屁股一用力,整個人轉向了藍玉:「我生成就是這款雞掰臉啊,你要怎樣?」
我只是忍住差點沒說,脾氣壞還不是被你氣出來的。
「子路。」藍玉突然大聲說:「無禮!」
「我就是粗魯人,你是要怎樣啦?幹!」
「唉。」他嘆了嘆。
真不知道這個東西到底是老天爺派來讓我修生養性的,還是他身前壞事做太多,死後還要來我身邊活受罪。
2018年的雨季來臨,也標榜著我最忙碌的時刻開始。
由於公司的規模小員工少,人人身兼多職,雙十一光棍節開始前的一個月,整個公司進入了備戰狀態,尤其是營銷部。而負責支援營銷部的創意設計部就更加是忙得七葷八素,亂七八糟。雙十一、雙十二、聖誕、跨年,新年還有農曆年。從十月到到隔年一月,整整四個月都是促銷節,網店們各出奇招,在網路平台殺得不可開交。然而,所謂的「創意設計部」並沒有資格使用「部」字,因為我從來沒看過只有一個人的部門。
習慣是惰性養成的。當忙碌無暇的日子變成了常態,理所當然的,陪伴藍玉的時間變少了。剛開始,我還會偶爾背著疲憊的身體,踏著沈重的腳步上三樓找他抽菸豪洨。
「子路,你,看起來很無閒。」後來藍玉就趁無人的時候,溜下來找我。
「看起來?我無閒甲欲死咧(我忙得要死咧)。看起來⋯⋯娘耶。」我雙眼盯在屏幕上的photoshop,嘲諷地語氣繞過我臉頰,飛往背後的藍玉。
「好。少年時,就要骨力(閩:勤力),要打拼。」藍玉的聲音又從我背後傳來。
我沒回答。這種話就是所謂「無話可說卻硬要說」的話,沒必要回答。
「你,娶某了沒?」
「現在是怎樣?」我用腳暴力一推,屁股暴力一甩,整個人暴力地轉向了藍玉。
「喔。」瞪著大眼的藍玉退了一步,似乎被我的舉動嚇到了,說:「你,欲呷薰嘸?」
「無閒啦,像你閒閒無代誌做就好啦。」說完,我轉過頭繼續面對電腦裡的設計圖。
幹你娘⋯⋯我閉上眼睛,站了起來。
「要到過冬至了。」三樓的走廊,緩緩地升起了兩縷煙絲,沒入了天空上的黑空。空閒並不是藍玉的選擇,藍玉的空閒甚至在某程度上是我造成的。敵不過濃濃的內疚感,我最終選擇了放下鼠標和鍵盤到三樓去。
「嗯。」坐在藤椅里的藍玉吐了一口煙,點點頭。他把藤椅拉到走廊上,一邊抽菸一邊看著夜空。
幾天後,我到唐人街報攤買了一碗湯圓,順便跟老闆要了一份2018年手撕黃曆和一份來年2019的手撕黃曆。這裡唐人街的報攤除了買報刊以外,同時也賣各種各樣的傳統糕點,幾十年來如一日,逢節想吃什麼來這裡就對了。
除了重陽糕!
在馬來西亞,除了春節、清明、端午、中秋和冬至之外,重陽節並不是什麼很大的節日,幾乎並沒有什麼人在過。因此,我對重陽節的了解,只局限於它在農曆九月初九,那天一般人會去登高,也就是去爬山。
爬山和我無關,所以我對重陽節這種一直以來在馬來西亞沒有什麼存在感的節日,不感興趣。直到藍玉突然張嘴「啊,重陽要到了」的那天,我才驚然覺醒,幹⋯⋯重陽節除了爬山之外,到底還要幹什麼?華人的傳統節日一定要與一種食物連結,吃個什麼東西,那重陽節要吃什麼啊?
重陽的節日意義是什麼啊?!
在這個年代,只要你願意,知識屏障在谷歌和百度的助攻下真的是不堪一擊。很快的,重陽節的來歷與習俗我一下就映入眼簾。重陽節象徵性的活動有祭祖、登高、敬老活動、放風箏、賞菊、喝菊花酒,吃重陽糕⋯⋯
基於藍玉是殭屍的原因,以上種種風俗中只有吃重陽糕可行。
重陽糕是什麼碗糕?
「欸,端午吃肉粽,中秋吃月餅,那重陽節吃什麼?」
「吃粿。」
「我嘛知影是呷粿啦!什麼款的粿?」我在網上找了一堆資料發現,中國各地重陽糕的作法似乎不太一樣。
「粿啊。高頂粿。昂姑粿。」
「昂姑⋯⋯紅龜糕!高頂⋯⋯九層糕!九層糕?」開什麼玩笑?九層糕是馬來西亞人的發明好不好?
手機上的搜索結果:「九層糕的九音同久,也取其長長久久吉祥之意,以祝福長輩們長命百歲,因此九層糕也稱為重陽糕。」
好的。我又長知識了。
「嗯。擱有(還有)菊花酒。」酒鬼藍玉趁機補充。
菊花酒?想得美。這種鬼東西我從小到大聽都沒聽過,去哪裡找?
重陽節那天,我到了報攤買了好幾種九層糕,有傳統紅白綠三色的、咖啡口味、燕菜的,還買了紅龜糕。
「有沒有重陽糕?」臨走時,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老闆。
「啊?」我就知道老闆會這樣反應。
「重陽節嘛,要吃重陽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堅持什麼。
「無,無,無。」老闆搖手說。
回到三樓,藍玉看了看塑料袋裡的東西。
「無酒?」
「無,無,無。」我搖手說。
「重陽,就是要喝菊花酒,就是要爬山。」沒有菊花酒的藍玉隨便吃了幾口糕點:「這,差不多。」
爬山?拜託,帶你去爬山,人家就開始在山底點火燒山了。
白色的塑膠湯匙沒入藍玉的藍色嘴唇里,隨即被拉出來。他咀嚼了幾口湯圓。
「這圓(閩南話湯圓稱圓)無餡。」他捧著塑膠碗,走到我面前。
「罔呷啦,有通呷就好了,還在靠北。(閩:將就吃啦,有得吃就好了,還在抱怨「注1」)。」我翻了個白眼,拿起鐵鎚開始把小釘子敲入牆壁裡。
「子路。」
咚咚咚!釘尖沒入黃色的牆里。
「怎樣?靠北也不能講。」我隨便用手指比一比,開始在牆壁另一處敲打了起來。
「喪父這種代誌,怎麼可以,請裁(隨便)拿來說。」藍玉在我背後說,我父母都沒這麼管我。
我把兩份手撕日曆掛在牆上,把2018年的那份翻到今天的日期。
「每天天一亮,你就撕這裡的一張。」叼著一根菸的藍玉走到我身邊一看究竟,我撕了昨天的那頁以身示範。
「喔。」他點頭,對著日曆上的細節端倪。這種寫滿字,高深莫測,資訊量爆棚的紙張最合他胃口了。
臨走前,我看著圍牆上沒動過的湯圓:「明天我找一個有餡的。」
「要紅豆的喔。」叼著菸的藍玉從房間裡出來,手裡握著高粱酒與馬克杯。
幹你娘咧。
大中午的喝酒,真是令人羨慕。
「笑什麼?」藍玉問。
「沒有。紅豆圓,知道了。」
果然,湯圓就是要吃有餡的才好,看見藍玉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連倒出來的酒都不沾就是最好的表現。
「雖然不熱,但是和厝內(家鄉)的差不多。」藍玉睜得老大的眼珠子閃閃發亮,似乎露出了歡喜之色。
我看著眼前這個奇蹟,無話可說。雖然藍玉在我眼前吃東西已經不是第一回,但我還是百看不慣,每一次發生時,我都有種靈魂被硬生生地從體內撕開的感覺。
「慢慢吃啦,沒有人跟你搶,吃得那麼緊(閩:快),等一下肚子痛。」
「嗯。」藍玉忙著吃,我的話我看他是沒有聽進去。靠近衛生間的地上一直以來有個藍色的水桶,此時眼神不經意的一掃,我突然靈光一閃。
「欸,你毋捌棒賽過喔(閩:你不曾大便過喔)?」
「毋捌。」藍玉點頭。
「端午的肉粽,中秋的月餅,重陽的九層糕你還未棒出來?」
中秋節時買月餅給他,結果他看了一眼就不吃。我問他原因,他跟我說這和他老家的不一樣,經過一番苦勸,他只吃了一口,真是有夠雞掰,有夠浪費我的錢。雖然給他吃吃喝喝的本來就很浪費錢,他即不會餓死,也不會快高長大,但看見一大塊月餅只咬了一口就放著,心還是很痛。
後來上網一查發現,原來現在馬來西亞市場上風行的月餅屬於粵式月餅,而福建月餅因為做工複雜所以逐漸沒落。
又長知識了。下個中秋節我一定要上網訂購福建月餅試一試。
「還未。」藍玉吃飽後開始點煙。
「欸,若是你要棒賽,你用這個水桶就好,不要用那個茅廁。」我把水桶反過來。
三樓的衛生间和浴室很干净,但我一直以來并没有试试看到底有没有水源,還有到底有沒有漏水的風險。我真的不想藍玉隨隨便便去大個便,然後導致整棟樓漏水,到時不止麻煩大,藍玉的存在也將公諸於世。
「若棒好了,尻川(閩:屁股),是要用什麼拭(閩:擦)?」
「你娘咧⋯⋯」
「啊阮娘?」
「毋是啦。哎唷,安啦,我幫你想辦法啦。就是袂予我坐恬就對了(閩:不給我坐靜「注2」就對了)。」
*注1:意為喪父,用來表達抱怨,或對他人言論不滿時用來罵人的話,屬於粗話。發音為「靠北」。
*注2:閩南語,潮州話與客家語用「恬」來形容安靜。馬來語中安靜之詞「diam」由此而來。
《7》
「欸。」
「講。」
「怎樣?你成功殺人並製造殭屍了?」
「到底什麼事?」
「怎麼有鍵盤聲?這麼夜了你在幹什麼?」
「講!——快點!」
「下個月尾我們會在吉隆坡辦同學會,日子還沒定,大多數會辦在聖誕節或者跨年那段時間。」
「喔。」
「我們都希望你可以來。」
「喔,我沒空。」
「都年尾了沒空?你到底忙什麼啊?」
「就忙啊。」
「你到底幹什麼?真的殺人了?」
「幹你娘咧,年尾促銷要加班啦雞掰!」
「你現在還在工作?」
「嗯。」
「這麼晚了,還在工作?」
「你是要我說多少次?」
「我們希望你能來,我們這些老同學最後一次見你也就相隔三年了。」
「阿要見我不會回來登嘉樓哦?」
「唉。我們工作繁忙,沒什麼時間回去。」
「喔你們工作最繁忙了,父母都不用回來看,回來就當旅遊就對了。」
「唉,討論日子後我再告訴你,你先請假。」
「喔喔喔喔。」
「你不要騙我喔!去年你也是這樣騙我!」
「好了沒?」
「為什麼你那麼厭世?你是不是還介意當年的事?」
「啊——」
「好好好。我會再打給你。早點休息。」
「等一下。」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往屍體里塞食物,結果會怎樣?」
「什麼東西啊?怎麼又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呃⋯⋯死人應該不會大小便吧?」
「怎麼會!」
「嗯,知道了。再見。」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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